洛泽之兴致盎然地对洛婵道:“阿婵,下午咱们摘枇杷去。”
    闻言,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婵儿前阵大病,整日闷在屋子里,若能出去走一走,倒也是很不错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三人预备午饭过后就去东坡后山摘枇杷。
    然而枇杷还没摘成,洛泽之就惹出了一桩事情来。
    他原本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多一会就将这巴掌大的院子给溜达遍了,甚至很快就溜达出去,二公子自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哪里近距离地见过这乡下地方?跟瞧新奇似的,左看右看,很快就绕着迟家庄转悠了一圈,眼看时候不早,准备回去的时候,瞧见路边生了几株花,很是好看,红艳艳的,花瓣整整齐齐,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瞧着十分喜气,他想起自家妹妹喜欢些花花草草,便随手摘了一把,带了回去。
    等进了院子,他献宝似的把那一捧花送到洛婵跟前,道:“看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洛婵也没见过这样的花,甚是新奇,问他哪里来的?
    洛泽之答道:“路边摘的,就那棵杏树旁边。”
    迟长青看着那一束红到耀眼的花,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花似乎是人种的……
    大将军的预感没错,果然到了午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妇人的尖声叫骂:“丧了良心了哪个杀千刀的东西,一晃眼不见就把我家的天麻都给撅折了!”
    他再看看正开开心心往陶瓮里插花的洛氏兄妹二人,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第96章 “想大兄了吗?我带你回……
    骂的那个妇人是迟满金媳妇, 很是难缠, 当初他们才回迟家庄的时候, 就被他们夫妇堵着门要钱, 妇人的嗓门极高,叫嚷得洛婵也听见了, 她拿着花, 神色吃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花是别人家里种的,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洛泽之听不太懂方言,还扭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 疑惑道:“谁这么吵?”
    迟长青轻咳一声, 对洛婵使了一个眼色,道:“我先去看看。”
    迟满金媳妇找过来, 与其说要个说法,还不如说是要银子,到底是自家小舅子无意间闯下的祸事, 迟长青没说什么, 只是问道:“这事是我们错在先,这样, 婶子觉得要赔多少合适?”
    迟满金媳妇眼睛一转, 比了一个手势,迟长青便道:“一百钱?”
    迟满金媳妇吊起眉头,道:“一千钱,长青侄子, 这药可金贵哩,城里的药铺都是一百钱收二两,平常人可用不起。”
    迟长青皱了一下眉,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材,但是对方很大可能是在狮子大开口,即便是有一千钱一株的药材,也绝不会在这乡下出现的。
    但如今是他们理亏,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只想先打发她了事,免得叫洛泽之知道了,遂道:“那婶子先等等,我去拿钱。”
    迟满金媳妇顿时喜不自胜,高兴道:“那行那行。”
    迟长青一边回院子,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同婵儿说这件事情,一千钱是贵了,也不知婵儿会不会答应。
    彼时洛婵正在同洛泽之整理那些摘回来的花,见了他进来连忙起身,拉过他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满金婶子?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她带到旁边,低声把事情说了,末了才道:“她说要一千钱。”
    洛婵霎时间睁大眼睛,写道:什么药材?要一千钱?
    迟长青想了想,迟疑道:“她说是什么,天麻?”
    洛婵摇摇头,继续写道:从前府里,上好的药材才这么贵。
    她说:不能给这么多,欺负人。
    迟长青是没想到小哑巴还会因为这事生气的,毕竟平日里是个软脾气,这会儿气鼓鼓的,十分好玩,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洛婵的脸颊,语气宠溺道:“那婵儿觉得给多少合适?”
    洛婵想了想,写道:三百钱。
    迟长青自是不反对,她取了钱来,迟长青正欲接过,她却摇摇头,写道:我与你同去。
    迟满金媳妇还在门口等着,见他们出来时,面上立刻带了笑,然而等看见那三百钱时,脸上的笑意飞快地冷却下来,换作一副不满的表情,刻薄道:“长青侄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才说好了一千钱么?”
    迟长青答道:“婶子,要一千钱不是不可以,若你这药值一千钱,不如把它连根挖出来,咱们一道送去镇子上的药铺里,让掌柜看一看?”
    迟满金媳妇一听,顿时就不干了,嚷嚷起来:“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就是欺负人,撅坏了我的药,还不肯赔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嗓门极高,很快就吸引了院子里的洛泽之,他听了一阵,虽然不太清楚这妇人在嚷嚷什么,但是要赔钱这几个字眼倒是听明白了,疑惑地问洛婵道:“阿婵,要赔什么钱?”
    洛婵没想到自家二兄出来了,洛泽之那样暴躁的脾气,若叫他得知了原委,怕是不知要怎么个折腾法了,正着急间,那迟满金媳妇一见他出来,顿时来了劲,伸手指着他,十分激动地道:“就是你撅了我种的药材,要是不肯赔钱,我就带你去见官!”
    洛泽之听不懂她那一大串连珠炮似的方言,但是赔钱和见官几个字倒是听了个真切,道:“见什么官?你洛二爷就是官,有事直接说,赔的什么钱?”
    他说着,看向迟长青,不悦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妇人这样泼辣,你怎么由得她欺负阿婵?”
    洛泽之护短护得十分没道理,最后倒怪起迟长青来了,他哭笑不得,只好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在听说要赔一千钱的时候,洛泽之险些破口骂起来:“什么劳什子的药材这么贵?我就折了几朵花,又不是连根给它刨了?还敢来讹人?”
    他一贯不是吃亏的脾气,当即与迟满金媳妇吵了起来,洛泽之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迟满金媳妇说的方言俚语,两人简直鸡同鸭讲,也不知对方在嚷嚷什么,吵了半天,迟满金媳妇见他们人多,气势去了大半,最后一拍大腿,往地上一滚,大声哭嚎起来。
    洛泽之身为京师一霸,还没想过会碰到这一出,顿时干瞪了眼,洛婵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无奈摇首,最后还是赔了钱了事。
    打发了迟满金媳妇,洛泽之越想越憋屈,生气道:“这穷山旮旯的地方,刁民倒是多。”
    他哪里肯吃这闷亏?索性提了剑,去把那几株药材砍了个精光,七零八落的枝叶全抛在了迟满金家门口,把夫妇俩气歪了鼻子,站在门口冲着河岸这边骂了半下午。
    吃过午饭,迟长青带着洛泽之与洛婵去后山,路上还听见他嘀嘀咕咕对妹妹道:“阿婵,这地方的人实在是不讲道理,穷山恶水出刁民,可见不是说说的,不然咱们还是回京师去吧,省得受这些鸟气。”
    洛婵只好写道:很多人还是很好。
    迟长青就听着小舅子光明正大地撬自己墙角,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二兄不是说,暂且不回京师么?”
    洛泽之却理直气壮地道:“如今我改主意了,你看看今日那妇人泼辣得很,阿婵哪里骂得过她?以后她欺负阿婵怎么办?”
    迟长青只好道:“我会护着婵儿的。”
    洛泽之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总有你护不住的那一日,又待如何?”
    他的话说得老实不客气,明显意有所指,迟长青沉默,洛婵见状,连忙拉了拉兄长的衣袖,微微蹙起眉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责备,洛泽之亦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些,但并不觉得有错,他当然是只为自家妹妹考虑的,至于迟长青,那还要往后排了。
    一个要借假死遁离京师的人,他以后真的能护住阿婵吗?
    洛泽之十分怀疑。
    后山果然长了好些枇杷树,果实累累,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黄澄澄的枇杷果儿,只有手指头那么大,来时迟长青刻意问过了,这些树都是迟松家的,村里人随便摘,只是要注意别伤了树就好。
    虽说摘枇杷是洛泽之提出来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借机出来溜达而已,摘了没一会就彻底对枇杷失去了兴趣,只从树尖上挑了几个大的塞给洛婵,哄道:“阿婵吃。”
    洛婵坐在树下接过,剥了皮尝了一个,迟长青问道:“甜么?”
    她微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两枚月牙,在他手心里写:甜。
    见她这般开心,迟长青也觉得甜,他在小哑巴面前半跪下来,认真地注视着她,洛婵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只是含着枇杷疑惑地回视,腮帮子鼓起小小一团,十分可爱,迟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婵儿,你相信我能护住你么?”
    洛婵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立即就反应过来,是因为方才二兄说的话刺到了大将军,她用力点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道:相信的。
    迟长青勾起唇角微微笑了,问她道:“想大兄了吗?我带你回家去。”
    洛婵顿时愣住了。
    第97章 这青天白日的,不知羞。……
    大理寺天牢里面黑黢黢的, 到处都是昏暗, 连火光都无法驱散, 几个狱卒正靠在墙边摇骰子, 吆五喝六的,十分投入, 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 等其中一个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朱色的衣角下袍,吓了一跳,连忙扔了骰盅站起来,道:“大人何时来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站起来, 十分忐忑不安, 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来人,正在几名狱卒都战战兢兢之时, 那人开口道:“我进去看看。”
    声音清冷沉沉,让人想起无垠的寒夜,打头的那个狱卒连忙谄媚道:“是, 是, 那小人引御史大人进去。”
    那人正是御史中丞洛淮之,他对狱卒微微颔首:“有劳了。”
    狱卒顿时受宠若惊, 连忙打起灯笼来, 领着他入了天牢,这里常年不见日光,到处都是潮湿阴暗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 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就连狱卒也要屏住了呼吸,洛淮之却恍若未觉,继续往前走,他对这里的情况早已习惯了。
    一路往深处走去,两旁的囚室里也有关押待审的犯人,这里是大理寺,被关押的大多数都是犯事的官员与他们的亲眷,也有人认出了洛淮之,连忙爬起来抓住栏杆,激动地大叫道:“洛淮之!洛淮之你这个奸佞!你竟还有脸来这里!”
    洛淮之停下脚步,转头循声望去,借着幽暗的火光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发丝凌乱,形容十分狼狈,他顿了一下,才道:“赵侍郎。”
    那赵姓官员更加愤怒了,他用力地捶打着木制栏杆,双目圆睁,怒色尽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洛淮之并不回答,继续往前走去,赵姓官员不肯放过他,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急急道:“山阴税收贪墨之案我并不知情,洛淮之!洛御史,你帮我向皇上求求情,我是冤枉的啊!”
    话到了最后,竟有几分恳求的意味,洛淮之听了却不为所动,只是道了一句:“你不知情,皇上知情便可。”
    那赵侍郎瞬间僵在了原地,呐呐无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底心,悲从中来,抓着横栏朝那道朱色身影叫道:“洛淮之,你这豺犬,构陷忠良,你会遭报应的!我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的那一日!”
    呼声绝望至极,乃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之言,任谁被骂了都不能忍受,教那狱卒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冲回去把那赵侍郎的嘴给堵死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淮之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朝他伸出手来,道:“灯笼给我,有劳。”
    行为举止甚至称得上斯文有礼,狱卒反应过来,连忙战战兢兢地把灯笼双手奉上,迟疑问道:“大人,不必小人引路了吗?”
    洛淮之嗯了一声,接过灯笼,道:“你且回吧。”
    他说完,便提着灯笼往天牢更深处去了,两旁火光昏暗,那恶毒的咒骂声声传来,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回荡着,朱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尽头。
    洛淮之驾轻就熟地朝前方走,一边不以为意地想着,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
    哪一样他不是经历过了的,如今的洛淮之,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他甚至不在乎日后在史书上会留下如何的评说。
    大理寺的大牢最深处有一间单独的囚室,关押着重犯,鲜少有人能活着从这间囚室里走出来,上一个被关在里面的,是前左丞相洛稷,巧的是,这一次被关押的,仍然是左丞相,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比起前面的那些咒骂之词,这里简直称得上安静,从外面看去,囚室里一览无余,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把,映照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那里隐约坐了一个人,洛淮之终于停下脚步,唤了一声:“高大人。”
    声音清晰,那人动了动,转过头来,赫然是左相高盛,大约是才入狱不久,他的衣衫和发丝还算齐整,看人时仍旧带着一股子审视的意味,待见了洛淮之,笑了一声,道:“别来无恙啊,洛御史。”
    他起得身,走上前来,打量了洛淮之一回,如自嘲似的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是你在外面,本官在里面了。”
    洛淮之勾了勾唇角,道:“世事无常,下官也是没有想到。”
    高盛笑了,他本是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蔓延开来,叹道:“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洛淮之微微侧头,道:“愿闻其详。”
    高盛道:“你以为做皇上的一条狗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今上喜怒不定,性情暴虐,行事毫无章法,今日能杀我高盛,来日就能杀你洛淮之。”
    洛淮之微笑起来,忽然道:“当初高大人要拥立皇上登基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吗?”
    高盛瞬间沉默下来,洛淮之略略提起灯笼,昏黄的光芒自横栏缝隙映照进去,将阴影投在了高盛的脸上,他悠悠念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高大人,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算计的,尤其是人性。”
    “初时你觉得雍王不可掌控,利诱户部尚书刘荣背叛我父亲,于春猎之日透露雍王行踪,设计他摔断了腿,拥立今上登基——”
    “洛淮之,”高盛终于沉了表情,阴恻恻道:“那封密谋的书信,是你自己写的吧?”
    洛淮之不避不让,笑了,他不答话,就等于是默认,高盛用力握紧了栏杆,冷笑道:“是我小看你了,这种事情,你竟也有胆子做出来,难道就不怕我没下马,你自己倒先粉身碎骨了么?若皇上不信你呢?”
    洛淮之却平静地道:“皇上信不信我,并不重要,高大人还不清楚吗?从刘荣死的那一日起,你就已定了死期了。”
    “试问身为天子,谁愿意为他人掣肘?更何况他本性多疑,狠辣嗜杀远甚于常人,若是先帝在时,高大人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如今有金龙卫在,大理寺与刑部已形同私狱,想必日后再难见高大人一面了。”
    他的语气里似有几分遗憾,末了举起灯笼,彬彬有礼地道:“同僚一场,洛某特来告别,高大人,一路走好。”
    洛淮之说完,转身便走了,高盛紧走几步,道:“洛淮之,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时也命也,来日他人为刀俎之时,又不知鱼肉是谁?”
    洛淮之的脚步微停,淡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昏黄的灯笼光芒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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