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淮之道:“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他疑心之重更甚于常人,哪怕一只鸟自他头顶飞过,都要叫人取箭来射杀,更是毫不念旧情,高盛当初选择了拥他登基,必然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被一手养出来的狗咬死,高老贼大约死不瞑目吧?”
    洛泽之冷嘲道,末了又看向自家兄长,道:“既然如此,若他要杀你怎么办?”
    洛淮之面不改色,从容道:“不必担心,我要死,也会死在雍王之后。”
    洛泽之一怔:“他要借你之手杀掉雍王?”
    洛淮之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我是他的一柄刀,他想杀的人未曾死绝之前,大约是不会动我的。”
    山寺门口近在眼前,一名僧人正等候在那里,旁边是洛府的随从,在走近之前,洛淮之停下步子,对弟弟道:“就到这里罢。”
    洛泽之蒙了一下,道:“什么到这里?”
    洛淮之道:“送到这里便成了,时候不早,我明日还要早朝,先回去了。”
    “等等,”洛泽之终于反应过来,惊诧道:“我不回去么?”
    洛淮之反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我——”洛泽之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兄长要把他扔在这深山老庙里头,道:“我为何回去不得?”
    洛淮之理所当然地道:“阿婵要治病,你自然要看着。”
    洛泽之傻眼了,道:“不是有迟长青么?要我做什么?”
    洛淮之跟瞧傻子似地瞧他,道:“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待在这里。”
    洛泽之表情十分费解,洛淮之显然是放弃了解释,他将灯笼交到洛泽之手中,叮嘱道:“阿婵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至于迟长青,若无异动,你就不必管他,一切等阿婵的哑疾好了再说。”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朝山寺门口而去,随从立即迎上来,替他披上深色的斗篷,一行人便径自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下洛泽之站在原地,他呆立半晌,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一路细细思索着,等回了禅房,洛泽之才终于琢磨出了大兄的用意,他其实并不是相信迟长青,而是阿婵如今在这里更安全罢了,有自己在侧,既能知晓迟长青的一举一动,亦能使其有所忌惮。
    青篷马车辚辚自山道间驶过,洛淮之坐在车中,他随手自马车壁的小格子里取出一封密信,借着烛光展开细看起来,信上写的是前些日子调查的事情,雍王屡屡躲过宫里的暗杀,不过是因为有人相助。
    而巧合的是,助他之人,曾在定远将军迟长青军中任过职。
    将信纸递到烛火之上,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了,洛淮之掀开车帘,将它抛入了窗外,火光自暗夜之中一闪而过,坠入山崖之下,如一颗星子,稍纵即逝。
    第105章 金雀鸟。
    云台寺距离京师不过数里, 香火很是旺盛, 清晨时分, 便有香客开始陆续来到寺庙上香祈福, 晨钟声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 洒落下一串啾啾轻啼, 清脆悦耳,山色浓翠,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东方铺陈开来, 云霞如锦。
    前寺人声热闹, 而后面的客堂却依旧幽静安宁,木窗启开着, 天光映入,少女正坐在窗边,她伸出玉白的皓腕, 不悟大师正拈着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缓缓刺入, 然后松开,针颤颤而立, 旁边的洛泽之看了有些心疼, 忍不住问道:“阿婵,痛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桌上写道:酸, 像蚊子咬。
    不悟大师看见了,和蔼一笑,道:“这是好事,说明施主的病情不严重。”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便一同舒了一口气,好似得了哑疾的是他们二人似的,把洛婵看得忍俊不禁,不悟大师收了针,又细细叮嘱一些注意的地方,这才起身告辞,才到门口,一个小沙弥匆匆行来,见了他便道:“师叔祖,住持请您过去一趟!好多官兵来了!”
    不悟大师的表情不变,只是道:“我这就过去。”
    反倒是洛泽之面色骤变,他与迟长青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凝重之色,洛泽之站起身来,对迟长青与洛婵道:“你们就在这里,我也去看看。”
    洛婵有些忧心地望着他,迟长青自知不能露面,只好叮嘱道:“二兄小心。”
    洛泽之笑了一声,不无自信地道:“这京师里,还没有人能轻易动得了我。”
    ……
    皇宫里,今日天气甚好,御花园里莺鸣柳绿,花木映红,洛淮之跟着内侍自假山间穿行而过,待到了乾清宫,数名身着玄色服饰的金龙卫正立于殿前值守,各个目光锐利如刀,几人自下而上将他打量了一番,才转过头去。
    内侍陪着笑对洛淮之道:“洛大人,奴才先入殿去通禀一声,您稍待片刻。”
    洛淮之微笑颔首,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连道不敢,这才入大殿内去禀告了,洛淮之在阶下站着,等候面圣,这时有几名宫人自外进来,待见洛淮之在,打头那个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满面堆笑地打招呼道:“洛大人来求见皇上么?”
    洛淮之点点头,寒暄几句,将目光投向他身后,只见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硕大的物事,上面盖着一层黑色的绸布,叫人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偶尔能听见一声轻鸣。
    大约是看出来了洛淮之的好奇,打头的管事太监讨好解释道:“这是南洋新进贡的一只金雀鸟。”
    他说着,冲身后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揭起布来,洛淮之看了一眼,那布下面竟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巨大鸟笼,里面果然立着一只鸟儿,个头不大,甚至不到成年人的拳头,通体覆盖着玄青色的羽毛,上面间或有点点金色,如金线编织而成的花纹一般,最令人惊奇的是,它头顶生了一簇金色翎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洛淮之笑了,道:“果然是金雀鸟。”
    “这可是个宝贝,”那大太监示意放下帘子,对洛淮之道:“皇上可喜欢着呢,每日都要逗弄上一阵子,连前头的白鹦鹉啊海东青都顾不上了,就宠着这个宝贝。”
    闻言,洛淮之便笑,那大太监哎哟一声,歉然道:“光顾着和您说话了,还得赶紧着把这金雀鸟送进去呢,差点耽误事儿,大人,奴才先去了。”
    洛淮之颔首道:“公公慢走。”
    一行人入了大殿,洛淮之又等了好一阵,直到日上中天,内侍才出来,道:“大人,皇上召见您了,快进去吧。”
    洛淮之跟在他身后入了大殿,丝竹之声自内殿传来,悦耳动听,他住了步子,站在阶下行礼,恭声道:“臣洛淮之叩见皇上。”
    过了片刻,脚步声自水晶帘后传来,帝王穿着深色的常服出来了,宫人连忙上前打起帘子,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洛淮之,眼神意味不明,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像是在估量着什么似的。
    洛淮之伏跪在下方,纹丝不动,仿佛全然未觉,直到秦跃抬了抬手,道:“起吧。”
    洛淮之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秦跃自龙椅上坐下,一手撑着膝盖,道:“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吗?”
    洛淮之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不知。”
    秦跃忽地笑了,往后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望着他,道:“朕听说,你昨日深夜出城了?”
    闻言,洛淮之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听见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秦跃的目光微暗,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阴恻恻的,道:“洛御史不如详细与朕说一说,这大半夜的出城做的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朕很是好奇。”
    洛淮之连思索也没有,便答道:“臣昨日下值之后,回府听说臣那不成器的弟弟回来了,只是仍旧不肯归府,住在城外的云台寺,臣这才连夜出城去劝他。”
    “哦?”秦跃像是来了点兴趣,道:“洛泽之?朕听说你们兄弟之前不是生了些龃龉么?”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洛淮之到底是文人涵养,面不改色地答道:“虽说如此,但臣与他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有父母在天之灵,臣岂能做出兄弟阋墙之事。”
    “打断骨头连着筋,”秦跃饶有兴致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道:“有趣,有趣。”
    他说着竟然大笑起来,好一阵,才骤然收了笑意,冷冷地望着洛淮之,道:“洛御史一番护持胞弟的心意真是叫朕分外感动,只是看来他不怎么领情啊,不如朕下一道圣旨,令他速速回京,如何?”
    洛淮之便道:“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昨夜与他商谈过了,在寺里小住一阵,过些日子便回府了。”
    闻言,秦跃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不巧,朕方才已派人去请他了。”
    他说着,便微微前倾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洛淮之的表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洛淮之只是惊讶了片刻,才立即道:“微臣惶恐。”
    秦跃哈哈笑了,道:“说起来,朕近日得了几样好东西,想赏一样给你。”
    他说着,拍了拍手,三名宫人自殿外鱼贯而入,手中皆是捧着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秦跃对洛淮之道:“洛御史挑一样喜欢的。”
    他的语气意味不明,洛淮之抬眼,只见那托盘上分别放了物件,一把精巧的银匕首,上面点缀着绿色的猫眼石,花纹精致无比,一看就非凡品,另一个托盘上,赫然立着那只据说最受皇帝宠爱的金雀鸟,双爪被金线绑缚着,动弹不得,张着嫩红的鸟喙啾啾鸣叫,清脆悦耳。
    而最后的一个托盘里,黄锦绸垫底,上面竟然放着一个白玉酒盏,里面盛了一汪酒,折射出清透的光。
    第106章 请满饮此杯吧。
    第106
    银匕首, 金雀鸟, 白玉盏。
    若是放在平日, 这些物件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却让人不得不多想, 殿内光线不甚明亮, 点了灯烛,将光影投映在那银制的匕首刃上,折射出锋锐的光,寒芒熠熠, 令人心悸。
    洛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个托盘, 旁边的太监小声着提醒道:“大人,皇上还在等着您呢。”
    他话音才落, 便见洛淮之在众人的低呼之中,从容拿起了那个白玉杯盏,对秦跃道:“臣谢过皇上恩典。”
    秦跃扬了扬眉, 似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挑这杯酒, 眼神变得兴味盎然,道:“这酒名为百花杀, 原是去年西平进贡的, 仅有一坛,既然洛御史选择了它,就请满饮此杯吧。”
    闻言,洛淮之颔首,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那满满一杯酒液尽数饮下,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直到洛淮之向上首的帝王亮出白玉盏的杯底,再次恭声谢恩。
    秦跃盯着他看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蓦然起身,几步走至洛淮之的面前,眼睛亮得惊人,笑吟吟地道:“洛御史好酒量!”
    就像一个帝王在真诚地称赞他的臣子那般,他甚至亲手接过那白玉杯盏,放回了托盘之中,分外和颜悦色地道:“看来洛御史是好酒之人啊,叫朕刮目相看,来人,将那一坛百花杀都赏给洛御史。”
    洛淮之垂首:“臣,谢主隆恩。”
    ……
    离开乾清宫之后,洛淮之便顺着白石砖的宫道往前走,他穿着一袭朱色官服,十分显眼,路上遇见的官员们纷纷避让,待到了太和殿前,忽闻身后有人唤他,洛淮之停下来,回身望去,却是乾清宫的一个太监,正在快步追着他而来。
    洛淮之道:“公公何故追本官?”
    那太监气喘吁吁地道:“大、大人!皇上派奴才来给大人送东西。”
    洛淮之眼神露出几分疑惑,道:“什么?”
    那太监招了招身后的小太监,催促道:“快点,给大人看看。”
    那小太监急忙将手中的托盘奉上,一边将上面盖着的黄锦绸揭开,霎时间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托盘上卧着一只玄色的鸟儿,羽毛上点缀着金色,眼睛紧闭着,一双爪子仍旧被金线紧紧缠缚住,原本整齐的翎羽凌乱不堪,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它小小的身子上插着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殷红的血液蜿蜒开去,将锦绸染成了红褐色,死状凄惨,再不复之前的勃勃生机。
    洛淮之看着那只死去的金雀鸟,抿了抿唇,对那大太监道:“劳烦公公代为转告一声,臣谢过皇上的恩典。”
    他接过那个朱漆雕花的托盘,转身大步往宫门方向而去,朱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大太监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别看了,走了走了,还得给皇上复命呐。”
    小太监一边走,一边不解地问道:“小的还是不明白,皇上明明那么喜欢那只金雀鸟,为什么还要杀死它,还要赏给洛大人?”
    大太监瞥了他一眼,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皇上就是不喜欢了呗。”
    小太监还要再问,大太监不耐烦地道:“皇上的心思哪是你能猜得到的?快走快走,想这么多还不如多做点事儿呢!”
    另一边,洛淮之才出了宫门,他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绞痛,扶着墙低头,呕出了一口黑色的血来。
    眼前白茫茫一片,两耳嗡嗡作响,晕眩失重的感觉令他几乎扶不住那墙,洛淮之用力摇了摇头,眼前的景象才清晰了些,看着那一滩黑血,他心里想,没死,他赌对了,想来不是什么令人暴毙的剧毒。
    这么想着,他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角的残血,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
    云台寺。
    数十官兵突然造访,确实令僧人们意外,不过很快,不悟大师与云台寺住持都出来了,见了那一拨官兵,云台寺住持高诵了一声佛号,和蔼问道:“不知诸位来访,有何贵干?”
    那领头的官兵道:“听闻贵寺昨日收留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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