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原来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兼社科院院士。
    “虽然我并未修习符道,也不认得你所书的字体,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见夏元熙不答,李清川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接着忽悠。”
    “你写的符纸可有一张堪用?”
    “虽然我找到了无数个不能成功制符的方法,但是它们和字的好坏毫无关系,一定是时辰不对的缘故。”《北斗渡死经》中的“北冥制魔黑律玄符”篇中写道:“以道之精气布之简墨,会物之精气以却邪伪。”夏元熙在书写过程中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认为是自己冥想得还不够,李清川的理论完全是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臆想。
    “你都没用心去写怎么可能成功?”见夏元熙对书法如此不屑一顾,李清川的执拗性子也发作了。
    “连我用没用心写都能一口咬定,李道友不去菜市口从事‘铁口直断’这样大有前途的职业真是屈才了。”谁说我不用心?云篆这种歪歪扭扭的字超难写,一笔一划我绝对是认真描的!
    “字如其人,书者如果用了心思,必然直发胸臆。你性子刚直,用心写的字哪怕不能见人,也绝不会是如蚯蚓这般软弱无力的模样!”
    “偏见,什么字的好坏完全是一小撮人自己订的标准而已,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真正的好字达于妙境,可通天地神灵,即使不懂字的人也与生俱来拥有欣赏它的能力。”
    “哦,我拭目以待。”夏元熙满不在乎地负手而去。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清川就跟人间蒸发似的闭关,原本应该他处理的事件就被送到了夏元熙手上。
    松林六子虽然接管了居延,管理体系却也是沿用之前的制度,各个矿山多为本土乡绅把持,统治者购买矿石,收缴税金,分派徭役多半仰仗这些地头蛇。当然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像被压迫过甚的矿工罢工逃亡,豪强氏族偷税漏税,或擅自把矿石私自出售的情况,这时一般杀掉一批震慑下便有好转,但是依旧治标不治本。这次卷宗上写的信息表示,似乎是因为最近天降大雨,各地多发洪灾,但是地方豪强的搜刮并未减少,以致民不聊生。
    “果然书生误国,这酸儒是不能指望了,小的们~随大王我出发吧!”夏元熙放下卷宗,眼睛里闪烁着“终于有乐子来了”的光芒。
    居延国·枫林镇
    “仙师请看,此次洪灾来势汹汹,草民听闻后夜不能寐,恨不能为家乡父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披星戴月四处奔波,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所幸托仙师洪福,我枫林镇并无大碍。”顺着张中德肥胖的手指看去,集市上确实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
    “哦?听说这次张员外劳苦功高啊。”夏元熙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过足了天子出巡的瘾。
    “岂敢岂敢,草民资质驽钝,蒙李仙师青眼,提拔于草莽之中,感激涕零,唯有这一腔热血可报诸位仙师大恩……呜呜……”张中德两粒绿豆眼瞬间眼泪滂沱,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等会不要用你擦过鼻涕的手碰我,听到没?”夏元熙严肃警告,发现对方哭声为之一噎,才满意地负手而去。
    夏元熙走过一间早点食肆,里面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揉搓着面团,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蒸笼的方向。或许是被馒头的香味所吸引,夏元熙又倒着走了回来。
    “老板,我要两个馒头,你找后面的死胖子结账。”
    “哦、哦……”中年汉子许是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声音有些慌乱。
    “老板这家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不知道开了几年了呀?”夏元熙笑眯眯地和老板拉起了家常。
    “十、十二年……”回忆一下,中年汉子低声答道。
    “那生意怎么样?”
    “尚且可以糊口……”低头迅速递过馒头,中年汉子连忙拿起扫帚打扫起店铺来。
    夏元熙于是把目光转向小女孩,拿着馒头的手举高,小女孩视线便跟着飘到上方,收手蹲下,小女孩眼珠子也跟着转到平视的角度。
    “小盆友,想不想吃呀?”
    “不想……咕……”狠狠吞了一口口水。
    “哦,知道了,那我们做个游戏,我出个问题,你要是答对了我就把馒头送给你。”
    小女孩点点头。
    “馒头是什么味道呀?”
    “不知道……”咬了半天手指,声若蚊蚋。
    “那就没办法了,这个不能给你。”无视小女孩失望的眼神,夏元熙站起来:“张中德?”
    “草民在……”
    “在”字还在口腔里打转,张中德脸上就被按上了一个馒头。
    “馒头是死面啊~你逗我?这种手艺竟然开店十几年还没倒闭,难道镇上住的全是腐国国民?还是你们这的风俗是把这玩意当凶器使用?嗯?”夏元熙力道之大,按得他肥胖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边,馒头却硬度惊人,勉强保持了原来的形状。
    “那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馒头!捏面的师傅的手根本是做粗活的!你在找托的时候能不能好好看看《演员的自我修养》?”夏元熙前世曾看过一个日本的美食节目,一位制作拉面的老婆婆一贯用脚踩面团,年近七十双脚依旧光洁嫩白如玉莲,方才见捏面师傅满是伤疤和老茧的双手便觉得十分稀奇,一询问之下果然发现端倪。
    一脚踹开张中德,夏元熙向着街上的行人走去:“你,一刻钟换了几套衣服在我面前晃悠了吧?还有你,逛了八趟怎么什么东西都没买?那边那个卖糖葫芦的小哥,街口的馄饨店也是你开的吧?业务繁忙啊……”这下如同虎入羊群,演员们纷纷四散奔逃。
    这时回过神的张中德立刻“扑通”一声跪下,一路膝行道:“草民鬼迷心窍,一时猪油蒙了心了,愧对仙师厚望啊!草民原也是一片忠心!我等凡人福祸安危无关紧要,万一仙师为灾情减膳,时局为之不宁啊!仙师……呜呜……”哭喊着要抱住夏元熙小腿,被她再次踹开:“说了不要用你擦过鼻涕的手碰我!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白闻,拿上来!”
    当名叫白闻的管事手捧一堆信件和账册时,张中德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14章 书道·符箓法(二)
    “看不出你这死胖子还挺机智嘛?偷偷把河堤挖开,两岸最肥的淤田今年就颗粒无收了。反正之前高价屯了粮,二石掺沙的陈米就可以换一户人家举家来投,签下卖身契全送去开矿,来年获利何止十倍?”夏元熙一本一本把账册扔到张中德面前,阴恻恻笑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仙……仙师饶命啊!草民也是受奸人蛊惑,才一时鬼迷心窍!这些愚民平日懒惰成性,如果不握着他们把柄,他们便会千方百计偷懒!草民对仙师赤胆忠心,历年上交的供奉年年最多……对!一定是他们设的局!求仙师大发慈悲,小人一定知无不言,把他们老底抖出来,他们也不比小人干净!那白……呃……”喉间的菱形镖几乎完全没入,小半截缨子随着喉结剧烈颤动。张中德想说什么,却只能“嗬嗬”发出嘶声,慢慢倒在地上。
    李清川身边的管事白闻单膝跪地:“恕小的逾越。仙师,水至清则无鱼……”他垂下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慌乱。
    应该是赌对了?至少这位仙人当时并未阻止,想到这节,他略略平复了心情,努力使自己镇定地继续说下去:“以凡人役使凡人,仙师只需垂拱而治。现在张中德伏诛,抄没家产分给百姓,则民心可安。继续深究下去反会坏了根基。”
    “所以你们不需要跑得比老虎快,只要比队友快就可以了?”
    “这……”不知所云的一句话让白闻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这胖子吃相最难看,所以被你们当替死鬼献上?以前也是这么糊弄过去的?”
    白闻头埋得更低了:“小的以前虽是白家人,现在这条命已归李先生!如有背主,任凭仙师处置!”
    “可是不妨碍你在职权范围内给自家人提供点方便,不是吗?你们不会涸泽而渔,长远上来看却是你们更有眼光。所以就算你们所做的本质上来说和他差不多,李清川也会对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该他拿的部分也没少……如果有变故,杀掉几个吃相最难看的平复民愤,也好向他交待。哼,这个比烂的世界啊……”少女低低的声音有些莫名的寂寥,白闻抬眼偷看,这位年幼仙人向来不可一世的骄慢双目微敛,竟带了几分悲悯的意味,虽然没有看向他,但那其中无形的压迫力却宛如注视一样,让他慑服。
    “我还以为李清川那厮弄个龙血木舟代步纯属装逼,原来沿途的船夫都被你们收为家丁了。来往路线也是自家不传之秘,遇到灾年一船粮食可换十船灵矿,只有这些船夫能够载着外面的货物进出,靠这家传手艺跟着你们倒是拿了不少好处。死胖子掘开河堤的时候你们家也在偷偷窃喜吧?不弄脏自己手,平白得了个好机会,不然这些罪证怎么会记载的这么详细?”
    “你这表情是想问我一个刚来的为什么知道?啊……那是我亲耳听到的,从当事人那里。”
    这个世界没有轮回,修士练就元神后可兵解由亲朋好友护持转世,也可就鬼身转而修行鬼道、神道功法。普通人若非有大执念或外力拘魂滞留世间成为鬼物,否则人死后灵魂消散于天地间,思绪记忆慢慢崩解,被还原成普通的灵气散逸,其过程一般持续四十九日。
    水患中死去灵魂的思维碎片充斥了整个小镇,而夏元熙自上次引鬼气入体,走火入魔的后遗症还在,这些死者记忆的片段若有若无地在脑中闪现。作为一个从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过来的人,她以前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了“活下去”这样简单的目的付出巨大的努力。而这些无法隔绝的记忆片段给了她最直观的印象,如果夏元熙少习道业,自幼清修,遇到这样的场景多半会有感幻躯非坚,人世无常,从而萌出世之心,断情灭欲,绝生死烦恼,这也是大多数道业有成的前辈所走的路。但是她久住人世,凡心未脱,即便看蝼蚁般的凡人受苦,也会愤怒同情,产生兔死狐悲的恻隐之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畴给予帮助。六尘不灭,注定她只能走上一条艰难得多的道路——这在此方世界,被称为“无上道”。
    既然决意要插手,以夏元熙的个性必定斩草除根,拉一派打一派不是她的作风。而且玩制衡的手段拍马也赶不上李清川这种官员出身的老江湖,所以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凡人的权力者互相侵轧,她只想摧枯拉朽地把这样的权力金字塔摧毁,在废墟上建立新的秩序。
    “回去告诉你们家亲戚故交,这一次不会按他们提供的剧本进行了。”夏元熙伸手一拂,白闻呈上的厚厚一摞账册化为纸屑飘洒。不需要这种东西了,她不会让这里的士绅豪族再有一手遮天的机会。
    而在白家的祖屋,此时气氛凝重。
    “哼,我白家自先祖西迁,在此地经营两百余载,岂是一黄口小儿可妄论!”白家当代家主白浦远听到白闻属下转述的话,重重地把龙首杖往地上一杵,厅堂内水磨云纹青玉石砖发出清越的响声,下首各分家、理事闻言噤若寒蝉,屏息静气生怕触怒了这位白当家。
    “白闻贤侄还有什么话?”白浦远扫视了一眼谨小慎微的在场诸人,眉头越发紧缩。
    “白管事说了,这次来的仙师是李先生外出结识的朋友,纵然年轻气盛,可是他也不好违逆了小仙师的意思。一是白管事的话小仙师不见得会听,二是去了那边做事,也该避嫌。不然小仙师轻飘飘一句话,难保李先生那不生嫌隙,毕竟方便在李先生身边出入,才有机会帮衬着家族……”
    “我白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优柔寡断的子弟?……”白浦远厉声正待呵斥,猛然想起白闻自从入了仙人李先生的眼,身份也是水涨船高,此番既然已打定主意推脱,恐怕自己白家家主的身份也不好喊得动他在李先生前进言。拿出家主威仪驾驭不住晚辈反而白白折了面子,于是不留痕迹地把接下来斥责的话换了说法:“如此做小女儿态,当断不断。此事本无须贤侄操心,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在仙师面前当差即可!”
    待到来人离开,白浦远才转而看向一个自始至终都在玩纸片的少年:“思齐,你怎么看?”
    名叫白思齐的少年十四五岁左右,面对不怒而威的家主白浦远分毫不惧,他正在把来人呈上被夏元熙撕碎的账册碎片叠起来。这些碎片都是一般大小,在他手中整整齐齐叠成一尺来高的方柱,听到白浦远叫自己,方才小心翼翼地停下:“按孙儿看来,静观其变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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