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唐东走到王豫面前,微微垂头:“明楼先生到访。”
    王豫一扭头,叼在嘴上热乎的油炸鬼,沾了新鲜的豆浆,甩得到处都是:“他来做什么?”
    “我来接王先生一道去华懋饭店。”伴随着这一句带着笑意的朗声宣告,明楼已经站在了王豫的面前。
    经明楼一提,王豫也想起今天是明楼的货币在华懋饭店新品上市,开宣传发布会的日子。
    不得不说,明楼这一招很高明。他并不预先约好来接送,而是猝不及防地登门,趁着唐东进来禀报,门房不敢随意阻拦新政府长官的空档,强硬地登堂入室,果然就将毫无防备的王豫抓了个正着。
    就这样让明楼堵在餐厅里,王豫更加肯定了给宅子里装监控系统的事情迫在眉睫。但既然让明楼抓住了,他也很坦然,并不耍无谓的赖皮,直接将剩下的半截油炸鬼丢进了豆浆碗里:“明长官的车停在哪里?”
    明楼笔直地站着,毛料的外套搭在臂弯里,这个姿势要是个脑满肠肥的官僚做出来,必然显得圆滚滚的肚皮更如十月怀胎般艰辛,但明楼虽然是个官僚,甚至是个虽然是学者兼职的却比任何官僚都更官僚的官僚,却站出了一派气势惊人的芝兰玉树器宇轩昂:“已经停在宅子门口。”
    王豫点点头:“烦明长官稍等,我去换一件外出的衣服,唐东。”
    唐东领命,刚一动,向来跟明楼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明诚便横身挡在了唐东面前。两名一条流水线生产的全能型人才无声地四目相对,场面一时肃穆,连空气都冷凝了几分。
    王豫皱眉:“明长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明楼将臂弯里的外套交给明诚,探出长臂扶住了王豫的轮椅把手:“我送王先生去换常服。”
    “先生!”明楼握住王豫的轮椅把手的瞬间,唐东当即扑了过来。
    几乎在同时,明诚也动了:“你的对手是我。”
    冲突就是发生得这么突然,唐东进攻,明诚防御,顷刻之间,两个人就过了四五招,耳畔尽是拳拳到肉的钝响和袖口裤腿撕裂空气的声音。打斗激烈,明楼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推着轮椅,向王豫的卧室走去。
    这正是王豫设想过的,极为不利的局面,一旦唐东被明诚牵制,那么他作为一个一瘸瘸了叁条腿的残废,就要对上武力值设定得完全不科学的明长官。这种情况,王豫能动的只剩下嘴皮子:“明长官身份尊贵,亲力亲为做这些下人的事情,未免过于有失格调了。”
    激将法,明楼并不中计,他罩在王豫的背后,继续匀速推动轮椅,高大的身形落下一片浅色的阴影:“王先生是我此次推行币制的重要客人,我觉得由我亲自送王先生去换衣服,才能显出诚意。”
    暗讽不成,王豫干脆明嘲:“我既然答应了要去华懋饭店,明长官这样紧迫盯人,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我现在全副身家性命都踩在王先生的地盘上,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大错的。”
    “明先生既然还知道是站在我王家的地盘上,做事难道就不该收敛一些?”
    “自然要收敛,我这不是收敛得犹如一名下人,亲自送王先生换常服吗?”
    诡辩你来我往,轮椅已经到了王豫的卧房门前,明楼却还没有止步的意思,王豫终于绷不住心平气和的脸,一把抓住门框,撑着轮椅僵持在玄关的地方:“明楼,你太放肆了!”
    明楼慢条斯理又游刃有余地将王豫抠住门框的手指取了下来,然后推着轮椅压上了卧房里的地毯。没有开灯,窗帘半合的卧室有点昏暗,明楼半张脸拢在阴影里,王豫看去,只能看见坚毅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嘴角:“王先生,需要我帮你脱吗?”
    这是绑架!是威胁!虽然在自己的地盘被人绑架威胁实在是太可笑了,但王豫对上明楼的陷在阴影里的脸,就是读出了货真价实的恐吓。这算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换衣服,就要帮他换?如果他不去华懋饭店,是不是还要把他抬着去?
    王豫想象着自己受制于人,在众多的社会名流和报社记者的注视下,被担架抬进华懋饭店的画面,居然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一旦撕破了脸,王豫毫不怀疑明长官会将这个可笑的画面付诸实施。
    在识时务上,王豫有着非常高的造诣,他用一秒钟认清现状,然后摆了摆手:“不用了,劳烦明长官将衣服递给我就可以了,就在你身后的柜子里,那件灰蓝色盘扣的绸缎褂子。”
    从明楼手中接过绸缎褂子,王豫将之搭在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解开纽扣是一件简单而容易的事情,但是脱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特别是部分衣服被压在腰背和椅背之间的情况。好在王豫只是瘸子,不是瘫子,虽然狼狈了一点,但总算将灰蓝色的绸缎褂子披在了身上。
    披上褂子,王豫喘了一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不经意抬头,对上明楼的目光。
    明楼正定定地看着王豫,对上王豫黑沉的眼睛,他笑意更深:“需要我帮你换裤子吗,王先生。”
    对明楼而言,都是男人,换个衣服,无需回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让王豫离开自己的视线。可能是看见叱咤风云的商业巨头,脱了衣服也不过是个苍白荏弱虚弱无力的残废,明楼的笑容充满了兴味。
    但王豫到底不是从头到尾货真价实的男人,被明楼这样看着,心里总有几分别扭。他自知自己的瘸子人设,换个衣服都费劲,是无法独立完成更换裤子的,只一边系上褂子的纽扣一边道:“柜子下面有薄毯,明长官拿一张灰蓝色的给我就可以了。”
    “好。”明楼点头,从善如流地将取了一张灰蓝色薄毯递给王豫。
    王豫把薄毯摊开盖在腿上,掖了边角,将跟上衣褂不配套的居家裤子遮得严实:“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王豫的识时务,明楼十分欣慰:“王先生,我推……”
    哐!门被重重地推开,唐东出现在门口。唐东跟明诚武力值旗鼓相当,是拼着受伤硬扛了一拳头,才突破明诚的阻挡,此时站在门口的唐东嘴角带了一块不小的淤青:“先生!”
    王豫招招手,将受伤的困兽般的男人招到身边:“唐东,推我出去吧。”
    唐东一眼就看出王豫已经换上外出服,眼圈霍然就红了,猩红的眼球瞪向明楼,表情竟有几分狰狞。
    王豫吁了一口气,只又说了一遍:“唐东,推我出去吧。”
    闻言,唐东僵站叁秒,面上的屈辱不忿俱收敛成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是,先生。”
    终于,王豫坐上了前往华懋饭店的汽车,明诚当司机,唐东坐在副驾驶,王豫和明楼坐在后座。
    “王先生真是驭下有术,手底下的人这样忠心。”明楼的目光看着坐在前面的唐东。
    “彼此彼此,明长官。”王豫微弯嘴角,带笑的眼角余光正扫着充当司机的明诚。
    王豫的笑并不是装腔作势,他是真的不觉得憋屈,因为他刚刚想到,这是穿越以来的第一次离开王家,他能够通过此次出行,真正地确定这个世界不是只有这块名叫王家宅子其实合并了全中国的一亩叁分地。
    华懋饭店,王豫跟着明家兄弟,先从后门进了饭店,然后从侧门进入记者会现场。
    厚重的红木雕花双开门推开的一瞬间,不同媒体的话筒就递了上来,可能是为了照顾明楼所处的民国时代背景,记者扛的相机都配有闪烁带着硝烟和火光的镁光灯,即使王豫坐在轮椅上矮了一截,被明家兄弟挡去大半,镁光灯一起曝光的时候还是几乎被闪瞎了眼睛。
    “明长官,请问你对这次新币制的推行有信心吗?”“据说新币跟旧币同汇率等值兑换,却出现了500元的大额纸币,是否会造成通货膨胀呢?”“这次的新币是否得到了国际上的承认,能够做到外汇通兑?”
    无数的记者扛着无数的问题,潮水般涌上来,团团围住了明楼,明楼并不慌张,只从容看了一眼明诚。
    明诚站在明楼的身侧,接到明楼的目光,挺身而出挡在了记者的面前,以一己之力,在明楼和记者之前拦出一道安全区来:“各位记者朋友,我们今天召开这个记者会,就是为了解答各位的疑问。还请各位落座,我们会先发表声明,之后有提问时间,你们的问题将一一获得解答。”
    明诚是一位优秀的发言人代表,此言一出,记者们顿时知趣地犹如潮水般退去,待话重复到第叁遍,所有的记者都在饭店预先准备的记者席落座。
    明楼侧身,十分礼遇地微微颔首:“王先生,请。”
    本来藏在后面,藏在明家兄弟的阴影里的王豫被掐断了最后一丝半道开溜的可能性,不得不随着轮椅的滚动,暴露在记者的相机镜头下,也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本次赞成新币制推行的商界代表,明楼在主席台上给王豫留了专座,紧挨着明楼的座位,任何拍摄明楼的闪光,都能关照到旁边身残志坚的商界大鳄。
    “王先生,你是上海乃至整个中国的商界传奇,一举一动都对商场走向有着标杆性的指向作用。此次作为对新政府推行的货币的支持和赞同,您将认购多少新币呢?”一名身着碧色洋装的年轻女子,在台下亭亭而立,问出了很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出,王豫可以感受到很多的目光,其中存在感最尖锐的,当属就坐在他旁边的明长官。王豫并没有去跟明长官演绎一段含情脉脉的执手相看,只注视着台下娉婷婀娜的女记者,心平气和地笑:“此次新政府推行的是货币,不是债券也不是基金,发行后等值替换和平过渡,不存在认购的问题。这位年轻的女士,前面明长官声明的时候,你没有认真地听,回去写错了文章,主编要打你的屁股了。”
    王豫的神色很和蔼,犹如一名可亲的长辈,丝毫不流于猥琐,但那名记者虽然摩登,却到底是年轻女郎,听见“打你屁股”的话,脸顿时涨红了,扭捏几秒,居然就那样坐下,追问也不了了之。
    记者会结束之后,还有宴会,是即使在现代也十分流行的自助餐会。
    在这样的宴会里,如明楼这样的新政府长官,如王豫这样的商界大鳄,任何一个都是地标建筑,引得宾客扑火的飞蛾般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偏偏明楼和王豫站在一处,不识趣前来打搅的宾客,一个都没有。
    “王先生,不知道你打算认购多少新币?”明楼端着高脚杯,里面是一汪凄艳如血的红酒,水晶灯光中明长官显出身为明家大少爷的潇洒倜傥来,却问出跟记者会上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同样愚蠢的问题。
    王豫拿了一杯气泡水:“明长官推行的新币,是钱,既然是钱,哪里有用钱买钱的道理?”
    “用钱买钱,”明楼咀嚼着这四个字,低头一哂,“如果我就是要把这些钱卖给王先生呢?”
    “明长官又在强人所难了。”
    “没错,就是强人所难,”明楼点头,兵痞般耍起浑来也十分坦然:“那天在府上有幸见证了先生跟慕容四少一役,我便知道先生非常人行非常事,不讲道理。”
    强行挟持自己出镜为新币制站台的明楼居然倒打一耙,把“不讲道理”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王豫给气笑了:“明长官,你这样说我就是诽谤了,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是最讲道理的。”
    明楼想了想,道:“好,那我就跟先生讲个道理。我今天亲自请先生来,又备了76号特工总部情报处的特工护送先生离开。这样的重视,先生自觉花多少钱,才当得起这个拥护新政府的商界表率?”
    王豫环顾了一眼整个会场,隐隐能瞧见藏在人来人往的后面,76号特工总部情报处汪曼春艳若桃李的面孔。而新币制推行如此重要的场合,自然少不了的日本人的身影,特高科科长南田洋子指不准正站在哪块玻璃的后面,静静观赏着这一片光怪奢华。
    虽然这是个被系统合并得乱七八糟的时代,虽然拥有无数的金手指,王豫却在此刻深刻地体会到家国残破,爱国企业家面对侵略强敌的愤怒和无奈。
    王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明楼,我们不是没有交情的。你如此着急跟我撕破脸,不觉得太激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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