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烨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雨丝细密如烟,打在街面和庄稼上,腾起一片迷雾,也不知走了多久,南山监狱的轮廓才渐渐隐现。
    看着越来越近的铁网高墙,陈小烨的心情也如细雨般,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不知是何缘故,来监狱探监的人有点多,陈小烨递交了身份证明后,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女狱警走了过来,嗓子很粗,态度非常凶横,“陈小烨!是不是你?!”
    陈小烨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却也被惊了一下,很慌乱地站起来,连忙点头,“是、是我。我可以去了吗?”
    那个女狱警身材宏伟、豹头环眼,下巴上的肥肉堆了三层,一张嘴说话唾沫星子满天飞,几乎是吼出来的两个字:“跟着!”
    陈小烨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太差,每次来都赶上狱警心情不好,还是所有的狱警都把探监的当囚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女狱警,拐了一个弯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一呆。
    “不去监仓吗?”陈小烨小心翼翼地问。
    女狱警阔口一张,声音如天雷滚滚,“今天不行!必须在探望室!”
    陈小烨哪敢有怨言,慌不迭地点头。他在探望室的防弹玻璃前坐定后,透过玻璃,看到墙角蹲着一排等待探视的犯人,每一位都很自觉地将双手抱在脑后,低垂着头。
    “9337!”狱警突然喊了个号码。
    一个纤细的身影柔柔弱弱地站了起来,轻声喊了一个“到”字,便挪动脚步,轻轻缓缓地踱到玻璃前,面对陈小烨坐了下来。葱白的手指扬起,将额前的碎发挽在耳后,露出一张清清丽丽的、又难以掩饰的憔悴面容。
    陈小烨眼睛有些湿了,对着话筒只说了一个字:“姐。”情绪就再难控制,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姐姐名字是陈筱琬,她看着小她三岁的弟弟悲伤无助的样子,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监狱的生活已将她锻炼得非常麻木,但还是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她又不能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样子,否则天知道那个一直需要她照顾的弟弟会做出什么来,只好轻轻地笑了一声,柔声说:“小烨,都24岁了,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这一句话说到后半句,她已难掩悲声,温润的眸子一下子红了。是啊,弟弟已经24岁了,她却看不到他牵起心爱姑娘的手了,更看不到她的侄子或侄女,自己什么也没做,却被判了死缓,生命多么的不公平呵。
    陈小烨用手背狠狠地抹了把眼泪,沉声说,“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翻案的!”
    陈筱琬只是叹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工作顺利吗?”
    “还好。”陈小烨心中有些失落,难道姐姐不相信自己能做到了吗?
    陈筱琬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了笑,“别担心姐姐,我在里面过得很好。”
    “可是……”
    “小烨,答应姐姐,别想那么多,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找一个好姑娘谈一场恋爱,好吗?”
    “姐,我知道了。可是,你放心,我……”
    “小烨,我知道你很聪明,很有毅力,可你现在的样子……”陈筱琬停顿了下,吸了下鼻子,努力克制住自己要失控的情绪,继续柔声说:“你现在这个状态,一点年轻人应有的朝气都没有。你每次来都这样,你叫姐姐怎么放心?”
    陈小烨突然无比自责,“姐,对不起。”
    陈筱琬又笑了,双眸像夏季夜空里明亮的星辰,“跟女孩子出去约会,花钱大方点,别吝啬,请吃好吃的哦!”
    陈小烨又想哭了,只好在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姐弟两人又聊了一阵,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直到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时间到了!”
    陈小烨一呆,从坐在这里开始,都是姐姐在说,他累积了一肚子的话,还没说一句出来,怎么就结束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快?才20几分钟!”
    那名狱警眉毛一扬,就要发火,陈筱琬却突然转身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什么,那狱警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当狱警给她打开座位上的手铐,陈筱琬在站起来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在脑后,在临出门的一刻,艰难地转过头来,道:“小烨,别再做无谓的事儿了,好好享受蓝天下的生活。”
    陈小烨呆坐了很久,半晌才发现脸上湿凉一片。
    他恍若行尸走肉般,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高墙之外,来时拎着的那把雨伞,早就不知道被自己落在了何处,淋漓的细雨打在额头,雨水顺着脸颊流淌,将脸上的泪痕冲刷得无迹可寻。
    他回头望了一眼,铁网高墙在风雨中如钢铁巨人般岿然不动地矗立着,连墙砖之间的每一条缝隙似乎都向外散发着威严、冷酷。
    “看什么看!马上离开!”门口警卫一声喝斥,打断了陈小烨的思路,他有些惊诧地看向那个警卫,却发现后者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
    陈小烨很想辩解,自己已经在警戒线外了,为什么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行?自己手无寸铁,身单力薄,还能劫狱不成?可是那个喝斥他的警卫,眼神里只有嘲弄和鄙夷。
    结合此前遭遇,陈小烨此刻也已完全明白,这些人的心中不会存有一丝对弱者的同情心,哪怕自己是个即将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的受害者,也不会得到一点怜悯,更何况含冤狱中的姐姐?
    每次探监的时候,她虽然从未怨恨过什么,但是她对狱警唯唯诺诺的神情,下意识的背手动作,都深深地刺痛着陈小烨,才仅仅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就让一个原本风华的姑娘从骨子里都卑微到尘埃,他如何接受她一辈子都困在这冰冷围墙之内的现实?他陈小烨这辈子即便上天入地,也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个底朝天!
    就要走到南山监狱车站时,陈小烨沸腾的血液才稍稍平缓,不料身后却蓦然响起警报声,声音短促刺耳,紧接着凶狠而又狂暴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显然警犬也迅速出动了。
    “有囚犯越狱!各单位紧急集合!”围墙内的喇叭伴着警报与狗吠声重复播报。
    不会是姐姐吧!?
    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内心仍不可避免地存有一丝丝的害怕。
    陈小烨还在读初中时,父亲就因车祸不幸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母亲就因悲伤过度随他而去,所以,这十年来姐姐对自己的照料,简直可以用豁出一切来形容!
    陈筱琬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用越狱的方式来终结陈小烨在社会上的那些徒劳举动,否则,说不上哪天陈小烨也会为此搭上性命!
    陈小烨望着前方二十米处的车站,今天最后一班273公交车已经停在那里,想在今天回城,只有这一个机会。他却一秒都没有多想,猛然转身,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公路旁边的玉米地里!
    他需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静静观察,如果越狱的真是姐姐,那他会毫不犹豫地陪她一起远走天涯。
    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一个人对我好了!放弃一切又如何?陈小烨望着警笛声响彻天地的南山监狱,已经下定决心。他刚找到一处积水不多的地方藏好,便听到前方传来玉米秆被用力推开的嘎吱声。
    陈小烨忽然松了口气,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知道姐姐不可能刚从探望室离开就能跑到这里,那么,她自然就不会成为整天提心吊胆活着的越狱逃犯了。但他的心里同样有些失望,别时容易见时难,姐弟两人依旧活在不同的世界。
    既然不是姐姐,那他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他刚想站起来,去追273公交车,却见眼前的秆叶猛烈晃动,一个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陈小烨心里一惊,速度好快!
    在仔细观察她笔直逃跑的方向后,陈小烨却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坐公交车来时曾见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玉米地里,被翠绿的长长叶子所遮挡,若不是因为有一排处在边缘的玉米秆被风吹倒,即便紧紧盯着那个方向,也未必会看见它的存在。
    那辆越野车,不正是停在越狱犯逃跑路线的正前方吗?他猛然惊觉,越狱犯穿着的是狱警的制服,又有车辆接应,这明显是蓄谋已久的计划,如果能给警方提供线索……
    陈小烨赶紧起身,蹑手蹑脚地沿路跟过去。他在生活中也不是那种会见义勇为的大丈夫,但这次若能拍下车牌照片或者接应者的容貌,缉拿逃犯归案后,他必定会登上报纸被大加称赞,那时候,他再把姐姐的冤情说出来,让自己得到社会关注,那姐姐翻案的机会就多了一成!
    此时,风雨潇潇,玉米秆叶沙沙作响,陈小烨或许对犯人心怀畏惧,每走一步,身体就沉重一分,更何况还有庄稼地里的黄泥黏在脚底,他大有举步维艰之感。那个女犯人,却行若无事,没多久就奔至越野车前,陈小烨看到她的背影时,她恰好拉开后座车门,就要登车,一直在旁边侍立的西装男子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向那个女子的背心处刺了过去!
    就在陈小烨以为那个女犯人必死无疑时,女犯人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身子一扭让过刀锋,拉住车门的手臂一用力,整个身体像是出膛的子弹般跃起,膝盖狠狠地撞在西装男的下巴上,后者惨叫一声,比女犯人雄壮一倍的身躯像沙袋般向后倒去。
    陈小烨看得目瞪口呆!
    这时,从副驾驶上又下来一个系着花领带的西装男,体型不壮,个头堪堪与女犯人平齐,但身手十分矫捷,一出手直取要害,女犯人与他过了几招,突然一个侧踢,对方弯腰一躲,女犯人趁机一个手刀斩在脖颈上,而后根本不看战果,竟沿着来路狂奔回来。
    陈小烨稍一诧异,就看到之前倒地的壮汉又站了起来,揉了揉下巴,捡起短刀,一脸愤恨地追了过来,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着:“你个千人骑的骚蹄子,老子今天非得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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