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盛三推门而入,险些一脚踩到一个碎掉的花瓶上头,小心翼翼收回脚,惊觉屋中一片狼藉,几乎没地方下脚。
    难怪刚刚动静那么大。
    盛三沉默,思虑片刻,决定缩回脚站在门槛外头,比较安全。
    “我记得,你出逃石威军中的时候,有几个伙伴随你一同落草为寇,是吧?”伊崔轻轻揉着眉心,艰难地思考着一个可能勉强能算两全的决策。
    盛三颌首:“是,不过现在他们都已是良民,安分守己。”
    “不,我不是要追查他们的过往,”伊崔抬起头来,“我是想问,需要给多少钱,能让你这帮兄弟跑一趟北胡大营?”
    *
    当顾朝歌被六七个肌肉虬结、浑身汗臭和膻腥味的大汉前后包围,一路送到北胡汗王所占据的皇宫般华丽的豪宅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要怕,父汗很好说话。”走在最前面的小王子巴撒,牵着他母亲汗王可敦秦氏的手,回头对顾朝歌甜甜笑了一下。
    笑得顾朝歌寒毛直竖。
    事情要从几天前,这位恶魔小王子放狗咬她的那天说起。小王子杀人的法子很有“创意”,不过他似乎低估了顾朝歌的能力,满以为那只狼狗扑过来,顾朝歌会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不动,任狼狗撕咬。
    而事实是,顾朝歌撒腿就跑。那些被北胡奴役的汉人侍女们受到同样的惊吓,根本不会去帮小王子抓住顾朝歌,于是顾朝歌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她逮住空档,往台阶上直冲,一把抓住小王子那仍懒洋洋躺在榻上的母亲,试图用她做挡箭牌,抵挡大狼狗的袭击。
    这位汗王可敦吓得花容失色。
    “额吉!”小王子也急了:“哈奇,让它回来!”
    哈奇打了一个呼哨,大狼狗不甘不愿地盯着马上到口的美食,站在原地盯着顾朝歌,不愿回来。于是哈奇一鞭子甩过去,大狼狗嗷地一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转身。
    顾朝歌狂喘几口气,刚刚的爆发真是拼尽她的全力。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小王子他娘,顾朝歌扭头,问这位脸色煞白的汗王妃:“你儿子腹胀不思饮食之前,都吃了些什么?”
    “呃……啊?”她被吓住了。
    于是顾朝歌重复了一遍问题。
    “喂!放开我额吉!”小王子在下头嚷嚷,小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刀上。他当然打不过顾朝歌,不过他如果抽出短刀,会有四五个勇士听他号令一拥而上,拿下这个可恶的中原女人。
    经历过这一系列的危险,顾朝歌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好啊,我放开,但你得告诉我你都吃了什么,在腹胀之前。”
    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病啊?小王子用看疯子的眼光看她,这种时候不应该大叫饶命,或者愚蠢地试图胁迫他母妃为人质,好逃出北胡大营吗?
    她居然还关心他吃了啥!
    “巴撒!”小王子他娘喊了他一声。
    看着母妃吓白的脸,小王子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告诉你,你要说话算话,放了我额吉。”
    顾朝歌点头,然后……然后小王子开始扳着指头,皱着眉,认真地细数自己前几天都吃了啥,有时候他想不起来,就很用力地歪着脑袋思考。有时候说得不完整,他母妃会忍不住开口补充。
    无声站在一旁,牵着大狼狗候命的哈奇,默默地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
    顾朝歌一样样过滤着小王子的吃食,涉及到难消化的肉类时,她会重点问小王子吃了多少。不过,直到他说出八宝饭、糯米凉糕这些甜甜的,北胡没有的,以糯米为主要材料的点心,而且是因为贪吃私藏了不少,在点心冷的时候偷偷吃掉的,顾朝歌才终于眼前一亮。
    糯米本身难消化,小孩子脾胃虚弱,又是在食物冷的时候吃,吃多了导致难以消化,造成食积。不过食积也有冷热问题,这种情况应该是冷积,用普通的消食药效果自然不明显,因为它无法化开肚中冷气。
    “取白酒曲和热酒来。”顾朝歌狂跳不已的心安定下来,她放开了汗王妃的脖子,对小王子竖起一根指头:“服一次,包好。”
    就一次?
    真有这么神奇?
    小王子半信半疑,白酒曲和热酒都不难取到,北胡也没有小孩子不让喝酒的规矩,这两样搭配也绝不会造成中毒,可以说是对他毫无威胁的安全药方。可是这女人……不是在忽悠他吧?一点热酒就能治他的肚子胀?
    小王子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想着自己已经好几天不思饮食,看着那些美味的汉人点心竟然一点也吃不下,他的内心十分郁闷。纠结半天,他终于点了点头:“哈奇,按她说的办。”他抬起头警告顾朝歌:“如果服一次不好,我就把你绑起来,让我的狗咬死你!”
    顾朝歌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十分不悦,认为这孩子戾气太重,也不知道她如今为了活命救他,是不是好事。
    医道上的事,只要对症,没有不好的,而且见效奇快。顾朝歌先用热酒的力量化开巴撒腹中寒气,然后用白酒曲,也就是酿白酒时的酒曲,去消食导滞,此方子一服下,几乎片刻,小王子便感觉肚中咕咕响,胀气的难受感觉缓缓消失。
    “神奇!”巴撒摸着自己的肚子,嘀咕了一句,而他的母妃也觉惊异,叫巴撒上前,细细询问,时不时以探究的目光看看顾朝歌。
    顾朝歌后来才知道,巴撒的母妃秦氏的确有一半汉人血统,她的母亲是北胡女,父亲是汉人,她在大靖的领土内生活过一段时间,知晓汉人大夫看诊是怎么回事,也清楚这种一剂药——甚至不算药,仅仅是酒而已,一杯酒下肚便能治好病的,是真正肚子里有货、手上有功夫的名医。
    听说宫中的御医,也不过是这种本事呢。
    不过这个女人到底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真有本事,还需进一步检验。
    想起近来身体不好的汗王,和联合石威,对汗王位虎视眈眈的大王子隆巴达,这位汗王宠妃眯了眯眼,在自己儿子耳边轻轻耳语几句。巴撒认真听着,时不时看看顾朝歌,连连点头。
    顾朝歌不知道这对母子要干什么,只觉得他们目光诡异。不过这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无论谋算什么,总比送她去给那个臭烘烘的隆巴达暖床好。
    顾朝歌如此想着,便在接下来几天里陆陆续续收治了好些个小王子送来的病号,有汉人也有北胡人,她不知道小王子的用意,只觉得他是在考察自己。因为她看诊的时候监视严密,看完之后就把她关进一间屋子不许出门,也不许接触别人,她根本不知道阿柴和李佑大的情况。
    一直到今天,小王子宣布她通过考验,要引荐她去见自己的父汗时,要求她务必仔细诊断,不然就杀了她的时候。顾朝歌才知道,原来北胡上层正经历动荡。
    ☆、第89章
    北胡汗王患的是“瘈疭”,俗称“抽风”。症状表现就是手脚痉挛、口斜眼歪。
    这位北胡汗王年轻时是个厉害角色。百年前,自大靖的摄政大长公主杀死北狄王,并收北狄部落于关内之后,河西走廊之外再无能与大靖抗衡的游牧民族。直到一百多年之后,这位北胡汗王将草原上大大小小数十个游牧部落归拢,招募青壮入中原抢掠,渐渐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外族力量。
    不过说到底,这些部落都是凭汗王一人的威信而聚集起来,“北胡”这个称谓也只是靖人对这些部落的统称而已。如今汗王时不时突患疾病,就要“抽一下风”,压根没法带兵作战,连见一见臣下们都很困难。
    要不行,各部落族长人心思变,有的想捞一票就回草原,有的则想效仿中原人的策略,给自己捞一个“从龙之功”。
    于是问题来了,汗王没有立继承人,儿子七八个,目前军功最高的是他的大王子隆巴达,不过最得汗王宠爱的却是小王子巴撒。这二人是大伙认为最有潜力竞争王座的人。其余几个儿子都不上不下,没有当继承人的那股“王气”。
    隆巴达年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少族长和臣下看好他,不过又觉得此人刚愎自用,不好相处。小王子巴撒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聪明好学又嘴甜可爱,不过年纪太小,而且他的母妃还有一半汉人血统,巴撒若登上汗王,一时难以建立威信。
    不过这也意味着巴撒比较好掌控……
    总之,这两位候选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一时难以抉择。
    汗王还在塌上“抽着风”,底下人已经在抓耳挠腮想着怎么站队了。不少人听到风声,隆巴达对王位势在必得,为此不惜拉下脸去联合石威的军团,如果老汗王不立他为新汗王,隆巴达很可能带着手下的勇士们,和石威军一起发动政变,逼迫老汗王答应。
    隆巴达希望老汗王快点死,而巴撒恰恰相反,他还小,所能依仗的就是父汗的力量,他当然希望父汗活得长一些。为此,巴撒给老汗王请了不少大夫。不过北胡毕竟是外来的入侵民族,当地人一看鞑子要请哪位有名气的老大夫,立即通风报信,北胡军一叩门,发现这大夫全家都翻墙跑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隔壁邻居都跑了,就怕北胡来个株连。
    而且隆巴达和石威看在眼里,放任这些有名气的老大夫跑掉不管,就希望老汗王早点死。
    如此一来,巴撒能请来的大夫,要不就是真倒霉,要不就是心术不正来跪舔北胡的,医术水平着实不咋地。
    不然这位老汗王也不会缠绵病榻许久不得痊愈,巴撒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轮到顾朝歌上阵。
    豪宅虽然是豪宅,不过北胡人似乎不太会打理,顾朝歌一进北胡汗王的主殿,就闻到一股复杂而浓烈的臭气,混合着药味、呕吐物的味道,还有汗臭和腥味。她下意识捏住鼻子,却被巴撒回头一瞪,她愣了一下,道:“屋内通风对病人有好处。”
    小王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他母妃却回头来斥责顾朝歌:“什么病人,是大汗王上!”
    顾朝歌觉得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北胡可敦真讨厌,除了大巫之外,她还从没这样讨厌一个人。
    然而在北胡这段时间,她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哦”了一声,道:“是,是王上。”
    去你的王上,是你们的王上,又不是我的。她在心里不服气地想着。
    大夫诊病,最忌多思多虑,尤其是面对有身份地位的人。若是一会想着面前这人可是北胡汗王,万一治不好,岂不要把我拖出去喂狗?一会又想着如果能治好他,是不是可以放我一马让我回去?左思右想,心思浮躁,非但看不好病,能稳住自己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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