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残魂从大阵中剥离,升腾,渐渐的,眼中再无迷茫血腥之色,他们望向天君,即使无言,亦能看出其中的质问,不解,与怨怪,他们亦是得天独厚的骄子,方得以飞升成仙,即使是最下等的仙。
    他们相信天族掌权者的品性。
    相信他们的领袖。
    然后就被捉小鸡崽一样的捉进了牢笼,没有犯罪,没有过错,白受无妄之灾,多少年的修行,多少年与人为善,死时,甚至连个缘由都弄不明白。
    残魂嵌入大阵,便是永生永世无法逃脱的炼狱,因为他们妄图弑神,这是大罪,天君不想涉此因果,便只能他们生受着。
    他们用命弑神。
    神才脱困,做的第一件事,是赦免他们。
    何其讽刺。
    十万残魂朝顾昀析弯腰,身形慢慢地消失在硝烟未歇的空中。
    顾昀析向上掀了掀眼皮,看着脸青一块白一块的天君,语气嘲弄又不耐:“你若想取而代之,就拿出些真本事来,别搞这些损人不利己的阴招,我看着烦。”
    蒲叶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天君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两下。
    财神身后的小兔妖,何时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她越慌张,就越不敢表现出来,生怕给他再添什么乱,让人看了笑话。
    她的模样实在有些傻,比从前还要傻两分,财神漠然抬眸,心想,她这样,是怎么在始皇的后宫生存下来的。
    小兔妖跟了他三日,这三日里,他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很安静,也不出声,两人隔了五百年重逢,居然找不出半句话说。
    对小兔妖而言,五百年,只是睡了一觉。
    可对财神,那是上万年难熬的日夜,是无数道雷霆劈下的之后的奄奄一息。
    他受了太多的苦了,为了他的小兔妖。
    而且,也早不是他的了。
    “大人。”小兔妖眼睫颤颤,很小心地伸手拽了他的一下衣袖,小脸煞白,声音也放得极低:“我不舒服。”
    财神随意瞥了眼战场的情况,旋即默然,小兔妖毕竟只是个法力低微的妖,十万仙魂被赦,因果归位,她承受不住这股力量,是正常的。
    “变回原身吧。”良久,他开口。
    “谢谢大人。”千烟轻声道,白雾氤氲,她化作一只莹白的小兔,两眼红彤彤,蹲在财神脚边,身子很小,一捧便可拢于掌心。
    财神走到余瑶身边,她就一路跟在他的后面,白白的一团。
    墨纶伤得重,这会嘴唇都是乌青的,余瑶白嫩的手指尖凝出几丝白雾来,她轻轻地点在墨纶沾染着血迹的手背上,问:“好些了吗?”
    墨纶点头,声音有点哑:“好些了。”
    但是等下的擒仙之战,他是指望不上了。
    余瑶放下心来,她才要回到顾昀析的身边,就被财神喊住了。
    “瑶瑶。”财神小小的脸上隐有疲倦之色,他指了指脚边的白兔,轻声道:“她有点受不住顾昀析的赦免之力,你给瞧瞧看。”
    余瑶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但现在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她弯身,将白兔抱到膝盖上,手掌覆在它的脊背上,温和纯正的灵力输入,白兔微微瑟缩一下。
    做完这些,余瑶将它放到财神手中,安慰道:“没什么事,别担心。”
    小兔妖的情况恰巧和余瑶相反。
    死的人越多,生魂之力聚集,余瑶的力量,就随之水涨船高,这种增幅,甚至没有极限。
    相比于顾昀析和尤延,她更像是专为杀戮而生的圣物。
    接过小兔妖时,财神的手臂僵得和石块一样。
    顾昀析和天君对峙,眉眼冷凝,耐心已经绷到极致。
    “自今日起,天族易主,你等自废修为,生祭阎池,我可赦天族嫡系后裔死罪。”他漠然出声,丝毫不留余地。
    “你!”云存到底没有老天君的定力,他气得抚了抚胸口,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见顾昀析用上霄剑随意挑开了他的手指,动作之轻佻,言语之不羁,六界之中,再无第二人敢如此。
    余瑶走上前,笑盈盈地补充:“ 我们还有一个条件,云烨必须得交出来。”
    “一派胡言!我儿云烨早就死在帝子手下,我们连尸首都未见着,余瑶神女张口就来,污蔑人一套接一套。”云存现在怨气极重,经过天君的提醒,他也知道这一场,他们败在了何处。
    千防万防,没有防住一个六界闻名的废神。
    “污蔑?方才那十万残魂是污蔑?天族偷取阎池的力量也是污蔑?”余瑶晃了晃手中的记灵珠,笑意浅浅:“都记着呢。”
    天君深吸一口气,状似不经意地朝锦鲤族族长瞥过一眼,沉声道:“老三确实已死,你们之间的恩怨已了,不用再追着不放了。”
    余瑶也答应得干脆:“可以。既然你说他死了,而我在他死时又没有搜到残魂,那么今日你们自戕后,十三重天将会对九重天及其亲近之属,强行搜族。”
    “一旦搜到,所有知情不报者,一律不赦。”
    死寂,一片死寂。
    她的神色很认真,自戕这个词说出来,再自然不过,听不出一丝血腥气和挑衅,就是很淡很轻的语气。
    天君和云存说一不二,发号施令惯了,余瑶,哪怕顾昀析在他们眼中,都算是小辈一样的存在,现在当着这么多天兵和臣下的面,他们被两个晚辈,勒令自戕。
    传扬出去,六界之内,整个天族,都将抬不起头来。
    “小辈,而敢!”天君见锦鲤族族长脸色惨白一片,但勉强朝他点了点头,终于有了底气和倚仗,怒喝出声,同时,强行出手。
    上霄剑破空,顾昀析眼底的煞气被彻底引发,余瑶化为黑莲,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肩头,一人一莲一剑,他挡住了天君,伤了云存。
    这样可怕的力量之下。
    天君突然意识到他们阵营少了人,余光一瞥,却发现云浔蹲在一块巨石前,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念着些什么,反正离他们很远,察觉到他的视线,离得就更远了。
    那模样,躲洪水猛兽一样。
    他一肚子的气顿时不上不下,憋得险些怄出血来。
    不肖子孙!
    蒲叶,尤延等人本来就没有打尽兴,方才黑莲舒展,他们状态攀至巅峰,反观天族现在,士气不足,人心涣散,先前受的伤还实打实的疼着,一个败,剩下的也都跟着败了。
    天君及三五死忠长老负隅顽抗,也确实有些狠劲,然而独木难支,就在战斗临近尾声时,风云突变,电闪雷鸣,血色的云层变成深浓而彻底的黑,一股莫名的宏大的力量降临下来。
    余瑶和众人一样,抬眸望天,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凝重。
    这是天道的力量。
    蒲叶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他看了眼黑沉的天色,再看看顾昀析单薄的背影,默不作声。
    一道惊雷从天际蹿到天那头。
    顾昀析一剑将天君挑开,眼神阴鸷得不像话。
    “顾昀析。”余瑶明显十分忌惮,她停在顾昀析身边,轻声道:“先别冲动。”
    顾昀析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小小的,软软的一只,还带着令人心神愉悦的莲香,他微微阖了眼,将雷霆弓丢给了她,声音里满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戾气:“打不起来了,它来劝架的。”
    余瑶抿唇。
    被搅成血海的天分成两边,一个巨大的退字降落在天穹,天君等如释重负,对着那股令人心神发颤的力量弯了弯腰,小心斟酌着言辞,道:“帝子顾昀析伙同十三重天神众,无辜杀戮,挑起六界之战,吾等请愿吾天,免其帝子之位。”
    这话一说出口。
    蒲叶笑了。
    顾昀析饶有兴趣地听着,他无法克制自己情绪或者头疼的时候,总喜欢抓着余瑶的手指玩,一个接一个数过去,又掰回来,玩够了就撒开手,没过一会儿又去牵回来。
    反复无常。
    玩游戏一样。
    余瑶也跟哄孩子一样,有时候甚至反过去掰他的手指头。
    锦鲤族族长真的是撑不住了,他费了大量的气血,动用先祖秘法,请下天道意志,好容易让十三重天的这几位心生忌惮,照他说,这个时候,甭管什么实的虚的,就应该逃回去,该养伤养伤,该闭关闭关。
    这个倒好。
    还跟天道攀谈上了,一上去,嚯,请求废帝子?
    他莫不是以为天道行的他天族那一套?太子可废可立,儿戏一样?亘古至今,天庭的君主更替多少代,这六界之中,才诞生出了一位帝子。
    独一无二。
    无可取代。
    锦鲤族族长是真的快撑不住了,此去一遭,他的血脉被抽取大半,修为几乎损了八成,仙魂都有所损伤,伤到根源,整个人就是强弩之末,偏偏天君还要叽叽歪歪磨蹭,有恃无恐的样。
    要不是十三重天的人都看着,这一会,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就在顾昀析眯了眯眼,弯起细微笑意的时候,天道终于有所反应,一道九天玄雷自黑云中酝酿,而后猛的蹿出,锁了天君所有退路,迅猛无匹地轰在了天君身上。
    这一击,不轻不重,但也仍将天君轰得七窍流血,他话已到了嘴边,左凸又转的,愣是没再敢说一个字。
    因为如墨翻涌的天穹之上,隐隐有雷龙出没。
    很显然,天道的意思明了。
    这一击,只是小意思,你要再说,我不客气了,现在乘着那个退字仍在,对十三重天的诸位仍有威慑,赶紧离开才是正道。
    天君没有再说什么。
    也没有再放狠话。
    倒是余瑶,在他离开的时候,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我会再去拜访的,要是云烨还活着,你们千万藏好一些。”
    十三重天的神灵,锱铢必较。
    他们宽赦无罪之人,亦严惩心术不正之辈。
    天君拳头捏得极紧,一言不发,目光阴毒。
    原本这就算完了。
    但天君看余瑶的那一眼,不知哪里惹到了顾昀析,他瞳色漆黑,在漫天雷霆之下,在天道的窥视之中,轻飘飘掠至天君的后背,形如鬼魅出手,一道惊天炸响之后,上霄剑带出一蓬鲜艳无比的猩红。
    众目睽睽之下,他出手,废了天君一条手臂。
    半空中,男人黑发黑眸,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从喉咙里发出轻嗤声。
    “我……的天,这未免也太猛了。”尤延目光狂热,说的还算含蓄,但看他的脸色,分明是敬佩又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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