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外就是理工大的校门。
    他不言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在司机再次发问时,他才说:“走吧。”
    “还是机场吧?”司机问。
    “嗯。”
    他在雪中登上了前往柬埔寨的飞机,这一天,他不知道她出门时是什么发型,换了哪件衣服。
    他们都没看上彼此最后一眼。
    他母亲早年被公司派去柬埔寨做项目,后来辞职开始经商,留在当地开了一家小旅馆。
    他下午抵达,给置顶的聊天框留了条微信:“我到柬埔寨了。”
    他住在旅馆二楼,房间一早已经收拾好,他母亲忙里忙外给他准备晚饭,他吃不惯柬埔寨的食物,母亲给他做中餐。
    他换好衣服下楼,母亲一边炖汤一边说:“那边有水果,你自己弄来吃。”
    “水呢?”他问。
    “水壶里。”母亲说,“别老喝冰水,喝热水。”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母亲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开学前两天再走。”
    “嗯。”他喝着水应了一声。
    母亲又道:“对了,你今年就毕业了,工作要什么时候找啊。”
    他把水杯搁桌上,沉默片刻道:“再看。”
    “可不能慢吞吞的,到时候好工作都被人抢了。”母亲说,“要实在没合适的,就去你爸公司里先干着,你爸那边规模小了点,我建议你还是要找大公司,那才有发展。”
    他没搭腔,随手翻了翻塑料袋,拿出一颗山竹,一把捏开。
    接下来几天,他住在柬埔寨,每天忙着写论文。三餐和母亲一起吃,通常是母亲一个劲地在说,他眼也不抬地吃自己的。
    等到最后一天,他要返回英国,母亲拿着一把美金给他,让他当零花。
    他没要:“我够。”
    “知道你爸少不了你的,但这是给你当零花钱的。”母亲硬往他包里塞,“在外面一定要大方,该花就花,该请客就请客,这样才能结交人脉。”
    他把现金全拣出,塞回母亲手里:“我说了够,你留着自己开销。”说完一把拉上包拉链。
    母亲念了他一句,然后道:“那我下去找个车,陪你一起去机场,你再检查检查有没有落下的。”
    他东西本来就不多,只有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包,东西全都收好,他正走出房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喧嚣嘶骂和摔打声。
    他把东西一撂冲下楼,底楼眨眼间已经一片狼藉,几个柬埔寨男人在砸家具,母亲正和其中一人争抢那一把美金,对方抓住他母亲的头发,眼看就要挥拳头。
    他听母亲提及过和当地人的商业纠纷,母亲口口声声说已经解决了,如今这场已经解决的纠纷在他面前演变成了暴力。
    他随手抓起一张凳子,狠朝那人砸去,木凳碎裂,对方痛得尖叫,随即火冒三丈地冲向他。
    其余四人一哄而上。
    高中毕业后他再没和人动过拳头,但打架的记忆还在。
    他块头比这几个柬埔寨人都大,每一拳都没留情,痛呼声此起彼伏。
    但架不住对方人多。
    他青筋暴起,连续放倒两人,也被人打中了头和背,他朝他母亲吼:“报警啊,跑!”
    他母亲着急他,这才大哭着逃出门求救。
    两人转身去抓他母亲,他一脚踹过去,正要踹下一脚,另一边的人抄起一根棍子,猛捶向他的腿。
    仿佛听见一声碎响,他目眦欲裂,狠狠砸出一拳。
    警察赶到后他立刻被送医。
    他咬着牙,疼得汗流浃背。身上大大小小伤痕太多,腿伤最为严重,医生检查拍片后确诊他右髌骨粉碎性骨折,碎块太多,伤情过重,需要进行手术处理。
    母亲哭嚎不止,他用英语问医生:“会残吗?”
    医生回答:“要看你术后情况,一般髌骨骨折,后期康复训练得当,基本能恢复行走能力。”
    他没能被立刻安排手术,疼得无法忍受,他让医生给他打一剂止痛针。
    稍缓后他让母亲回去:“你呆这里也没用,回去把旅馆收拾一下。”
    “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母亲含着泪,内疚道,“都是我害得你,你要是早点上飞机不就没事了。”
    他动不了腿,撑着手臂往床头靠了靠,吃力道:“行了,这次能把事彻底解决了就好,你回去先处理一下,我自己可以。”
    母亲走后,他才发现自己手机没在身上。这一晚他独自睡在医院,止痛针的效力过去后,他再难阖眼。
    手术排期在三天后,他这两天只能先忍。第二天母亲收拾了几件行李来医院,他问:“我手机呢?”
    “哎呀,我出门的时候还让自己记着记着,结果还是忘了。”母亲道,“明天我再给你拿来,学校那边我让你爸帮你去请假。”
    又忧心忡忡,“你这学期可怎么办。”
    他闭上眼,汗从额角流下,他忍着没吭腔,但到了晚上实在没法睡觉,他又让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止痛针。
    就这样熬过第二晚。
    清早,母亲给他送吃的,把他的手机也带来了,手机早已经自动关机,他搁边上充电,吃完早饭后又接受了一通检查,检查完,手机已经能开机。
    十几条未读微信,他先看置顶的这条,发送时间正好是他入院那天。
    一句话没等读完,他立刻退出界面,拨通那边的电话。
    响了很久,迟迟没人接,他挂掉重新拨,第二次仍响了很久,但最后总算接通。
    他听到一声“喂”,他叫她的名字。
    他听见她崩溃地恸哭:“我耳朵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我不能唱歌了,我想见你,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孟冬——”
    他从没见她这样哭过,不止是伤心,更多的是恐惧和茫然。
    “你回来……”她似乎只记得说这么一句话。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四周全是消毒水味,他满身伤痕累累,右腿无法动弹,他忍着剧痛承诺:“好,你等我,你等着我。”
    次日,入院第四天,他接受了髌骨手术。
    下半身麻醉,手术时间三个多小时,骨头用钢针和钢丝进行了内固定。下午麻药退去后,他腰部往下全都使不上力。
    当晚仍然疼,他忍着没打止痛针,熬过一晚,第二天医生进他病房,让他尝试直抬腿。
    起初他完全无法使力,医生耐性地说:“你慢慢来。”
    医生托高他的右腿:“我现在放手,你自己用力稳住。”
    他已经出汗,拧着眉,捏紧拳头,医生手一放开,他的腿立刻回落。
    他疼得变色,缓过劲后说:“我再试试。”
    第二次仍然不成功。
    他尝试第三次抬腿,背后床单已经湿透,医生喊停。
    母亲拿毛巾给他擦汗说:“不抬了不抬了,我们不抬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问医生:“我明天能不能出院?”
    医生像听天方夜谭:“明天?明天你怎么出院?”
    母亲说:“你出院干什么?”
    他道:“我要回中国一趟,能不能坐轮椅出院?”
    医生立刻否定:“不行,明天决定不行,你现在直腿都做不到,之后还要做曲腿练习。正常情况下,你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
    他听后没有言语。
    术后第二天,他再次尝试直抬腿,以失败告终。
    第三天,他再次失败。
    第四天夜里,他发起高烧,进行了各种降温处理,清早退烧,到了第六天,他夜里再次发烧,三小时后退烧。
    术后第七天,他在医生的帮助下终于能进行直抬腿,他再次向医生要求:“我要出院。”
    母亲立刻反对:“不行!”
    他对医生道:“请给我安排轮椅,后续我自己负责。”
    “你负责什么?你要负责什么?你怎么负责?!”母亲怒斥,“你现在给我发什么疯!”
    他说:“我要回中国。”
    母亲喊:“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他浑身是汗,抬腿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他闭上眼,没再说话。
    夜里他跟她打电话,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不少。
    他说:“我还要晚几天才能回。”
    “……为什么?”她问。
    “我受了伤。”
    “……受了什么伤?”
    “膝盖粉碎性骨折。”他道。
    他不想告诉她这事,不想让她担心牵挂,但如今不得不告诉她。
    她不懂这个,问:“是很严重的伤吗?能好吗?”
    他直躺在病床上,无法侧身,月光照在他右腿,他最后只是说:“我会尽快回来。”
    术后第八天,他要求进行曲腿练习,医生否定:“不行。”
    他说:“隔壁病房的人术后一周就已经开始练习曲腿。”
    “情况不一样,你比他的情况更加严重。”医生警告他,“你不要逞强,逞强的后果是这条腿很可能会残疾。”
    他只能继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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