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嘴角一抽:“你做梦。”
    “做梦……哦,是该睡了。”真君打了个呵欠,“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睡了睡了,做梦去也。”
    掌门懒得理他,只问:“你要帮枕流?”
    “帮谁不帮谁,岂是你我能定?天意注定罢了。”
    真君的神色……似乎稍稍郑重了一些。他轻轻抚摸怀里的鸭子,说:“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在天意来临之际,选择顺从或者反抗。”
    真君抬起头。那双看似平凡、实则清澈又深邃的眼睛,对上了另一双充满玄奥的淡青眼眸。
    老人淡淡道:“你看似恣肆随性,实则一生都遵守命运星轨的运转。天让你任性,你便任性;天让你推波助澜,你便推波助澜。我问你,你真正的心意究竟是什么?”
    掌门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你不怀念吗?十万年之前,‘那一位’坐镇须弥山,力压佛祖、镇压愿力,天下清明,万物繁盛……那是真正的圣人之治啊。”
    “自须弥山崩,天下秩序崩坏,现在‘那一位’正要归位,难道你能背弃他?”
    掌门那淡青色的、总是满不在乎的眼睛里,出现了淡淡的恐惧,却又有一些孺慕之情。这看似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他面上,令他看上去突然成了一个渴求父母而又害怕父母的孩童。
    “当年比现在好吗?”真君淡淡道。
    “这不是废话?”掌门忽然有些发怒,像一个孩子一直在努力学习,却被大人告知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他抬起手,指向星空。
    “西边十万大山,魔族封印破开在即。”
    “大陆凡人聚居,贵贱区别严苛,还有人心浮动,暗地与魔族勾连。”
    “西方大妖居住海外,对人贵妖贱一事不满已久,不少魔气作乱事件背后都有妖族的影子。”
    “还有仙!”
    掌门再一指天,又一指地:“有凡!”
    “魔和人斗,人和人斗,妖和人斗——仙和凡斗!处处纷争,何如当年万物清明?”
    真君不为所动:“道者反之动。唯有从混乱之中,才能演化秩序。”
    掌门神色更冷:“但这些纷争,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会加剧天地灵气的消耗。”
    “绝地天通……已经十余万年了!”
    他深吸一口气。
    “通往外界的道路早已关闭,修士飞升成仙的道路也早已断绝。多少天灵根‘意外陨落’,多少修士在临到头时渡劫失败。都说今不如昔,灵气不如上古繁盛、修士心境不如上古澄明,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地为了维持灵气均衡,而设下的极限!”
    掌门直直看着真君。
    “如果不恢复圣人之治,你会死,我会死,师弟会死,阿昭会死,枕流会死……所有修士的道路尽头,都只通向死亡的深渊。”
    他问:“你——不怕死吗?”
    真君站起身。
    风从海上来,吹满他的衣袖,吹起他雪白的头发、眉毛和长长的胡须。
    “老夫——”
    风变得更加强劲。
    平静的碧波海上忽然掀起波澜。
    疏星淡月被遮蔽,黑云中亮起闪电。
    “——当然怕死!”
    轰——!!
    电闪雷鸣。
    一瞬间,天地变换,悠然的晴朗化作暴雨如注;海上有风浪,风浪如怒吼。
    无数人从修行中惊醒,纷纷看向天空。
    而在小小的山丘上,白发老人张开双手,好像想要拥抱这个世界。
    “但是……老夫更害怕,这个眼前的世界被彻底颠覆。”
    倾盆大雨中,老人转过头,灰色双眼锐利如电光。
    “如果老夫抹去一幅画的内容,再重新提笔画一幅,那副画还是原本的画吗?”
    掌门一动不动。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鹤氅落下。
    他原本可以施展法术挡去暴雨,但他没有。他任由大雨洒在他身上。
    “我修的是无情道。”他冷然道,“老怪物,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世界?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到世上?”
    真君满身带着雷电和暴雨,然而他的神情却平静至极。
    他说:“你为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后要往何处去。你的道……究竟在过去,还是在未来?”
    掌门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看了一眼门外。
    微梦洞府的院门敞开着,外面有被暴雨击打得模模糊糊的山海,有被狂风摧残的田野。
    还有他的师弟……静静站立的身影。
    过去……和未来。
    青年看向天空。所有的星星都被挡住了,就像他忽然失去了窥探命运轨迹的方法。
    无情道……
    他闭了闭眼。
    ……果真还是无情道吗?
    他睁开眼,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老怪物,师弟的伤能好?”他的声音变得很冷,是极其罕见的带着锋芒的冷。
    真君淡淡说:“不知道。”
    掌门不大满意,骂道:“你这老怪物,还不如当年锋芒毕露更有意思。果然关了十万年,再锋利的神剑也会磨损刀刃。”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毕竟老夫是欧阳锋。”真君严肃地回答。
    掌门:……
    真君又说:“不过……”
    他看向南方。
    “两仪称就在那里。如果真能制成混元两仪补天丹,冯道友的伤势自然能好。”真君看了他一眼,“就是你身上的伤……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北斗掌门神出鬼没,修为高深莫测——这是修仙界众所周知的事实。
    然而几乎没人知道,三十年前受伤的不止是冯延康,还有他。
    掌门叹了口气。
    他的神情再度变得懒洋洋起来。
    “那倒是没什么所谓……”他摸了摸头发上的雨水,抱怨一句,“你说话就说话,下什么雨?太虚境了不起!”
    暴雨仍在下。
    青年的身影却消失在雨中。
    “无论你要帮谁,老怪物,你都要记得……唯有枕流的血脉一事,我绝不会让步。”
    唯有一句情绪不明的话在风雨里飘摇如舟。
    “他生而为魔君之子,就只有一个赎罪的方法……”
    “……他必须走进十万大山,用生命摧毁魔族。”
    *
    “……下雨了?”
    谢蕴昭看向天空。
    胜寒府的夜晚很黑,但是点亮灵灯后,黑暗就被暖融融的光亮融化。
    阵法遮蔽了风雨,却没有遮去闪电的痕迹。
    他不大在意地说:“兴许又是哪位大能在呼风唤雨。”
    这是一间空旷的房间。除了一面翠玉屏风外,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榻、一套桌椅,还有几盏灯。
    青年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册书,却不好好看,反而看几眼就抬起头,含笑看过来。
    他随意披着衣袍,衣带散落,白皙的胸膛上有几道淡淡的红痕。漆黑的长发遮去了更多痕迹,但灯光里的若隐若现反而更添旖旎暧昧。
    谢蕴昭正伏案整理线索,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别看了。”她瞪了师兄一眼,“我要专心整理两仪称的线索。”
    师兄不急不恼,笑吟吟道:“师妹何苦劳累?我早已说了,线索我都整理完毕,两仪称应当在澹州某个地方。我们不日便可出发寻找。”
    谢蕴昭有点心虚地捏着书册,说:“我要……要核实一下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他放下书册,走来她身边,附身吻了吻她的面颊。
    “……我还以为,是师妹太过害羞,才要躲在边上镇定心神。像只慌张的小动物,真是可爱极了。”
    他亲的地方有点不大对头了。
    谢蕴昭举起玉简顶在头上,也把他隔离开。
    她假作严肃:“不要打扰我工作,我需要专心。”
    他捉住她的手腕,继而自若地把她抱起来,又自己坐下,顺顺利利把她抱个满怀。
    “我却不忍心师妹劳累,不若由我代劳。”他一手抱她,另一手排开玉简,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师妹核对到哪里了?我也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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