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与师尊的初见,陆凌晓唇边漫出一缕笑意。
    时至今日,她已经很难分辨,是否当日初见之时,她的心中便留下了那道身影,以至于未来的数百年,她的人生似乎都在围绕这个人打转。
    她想要拜入景宁剑尊门下,然而景宁剑尊乃是上一代真传弟子,尽管没有继承首座之位,但是他的弟子却是有这个资格与景离剑尊的弟子竞争下一代碧落峰首座之位——也就是说,想要拜入他门下的内门弟子多不胜数。
    也许是为了能得到景宁剑尊的关注,也许是为了拜他为师后的光明前途,陆凌晓几乎是拼了命地修炼——然而她的对手太多了,不仅仅有与她同辈之人,也有筑基弟子,大家都一样地努力,也就显不出她的特别来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说宗门有意为灵星峰一脉挑选传人,掌门及几位首座都会因此而收徒。
    为此,宗门发下一册心法,并言明若是将该心法修炼至第九层,便有资格成为灵星峰一脉的候选传人,选择一位首座拜师。
    那册心法正是《无心天书》的简化版,但是它对悟性、天分及心性的要求依旧很高。
    当时的陆凌晓只知道灵星峰首座似乎是犯了什么事情,以致于多年没有回宗门,而宗门也当此人不存在,却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
    “或许,即便我当年知道内情,知道景纯剑尊是因《无心天书》,因明泽剑尊而与宗门形同陌路,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修炼那本心法吧。”
    陆凌晓摇头失笑,有些人一旦有了目标,无论为了达成目标要付出什么,都会一条道走到黑——她就是这样的人。
    有人说这是偏执,有人说这是坚持,其实意思都一样,区分好坏全看那目标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天性如此,她的心性十分沉稳,悟性天分什么的也不差,竟真的将那心法修炼到了第九层,有了选择首座拜师的资格。
    当被掌门问及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景宁剑尊。
    “师尊当时应该是不想收徒的吧……”
    以前陆凌晓不懂,后来却知道了,正如谨独剑尊虽是灵星峰一脉,但却从来对她避而不见,师尊也不想看见一个新的传人取代他所爱之人的位置,尽管他爱的人不爱他,也不在乎这么个首座之位。
    但最后师尊还是收了她为徒,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灵星峰必须要有一个传人,那与其让这个传人出自其他人之手,还不如由他亲自培养。
    她顺利地拜师,之后又赢过了其他候选传人,成为了灵星峰一脉的传人,更是在受封真传之后便成了灵星峰的首座。
    原本以为这样已经足够,想要的都已得到,未来又前途可期,但是为什么越修炼,她的心魔越大,最后走到了这一步?
    陆凌晓知道自己是爱师尊的,她喜欢师尊的容貌气度,喜欢他的天分才情,喜欢他教导她时的细致耐心……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段师徒关系在,她的心变得不再满足,从只要拜景宁剑尊为师就好,到如果师尊能放下那段无望的爱转而回应她,她愈发贪婪,所以才有了心魔。
    十余年前,在一次与魔族厮杀的生死关头,她使用了《无心天书》上的入魔之法,最后虽然反败为胜,但却也深陷心魔之中,若不是以前曾经得到过一件秘宝将她唤醒,当时她便陨落了。
    那一次意外,仿佛是一记重锤,将沉醉在爱情迷梦中的她彻底震醒——也是在这时候,她才明白《无心天书》远比她想的还要危险。
    在修炼《无心天书》的过程中,陆凌晓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心魔,也曾因心魔阻挠而境界停滞,但前者她还能应对,后者也不急在一时,尽管心中有过迷茫,但她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现在的坚持也不是错。
    可事实是她太天真。
    过去的心魔、境界停滞算不了什么,仿佛冥冥之中《无心天书》有着独属于它的“灵智”,它狡诈如狐,用心险恶,初时以那些小打小闹麻痹她的反应,直到关键时刻才突然祭出杀招,一瞬之间便让她过往的无数努力尽数付诸流水。
    事到如今,陆凌晓渐渐想明白了,但却也太晚了。
    在那一次使用入魔之法之后,她的心魔便已经失去控制,早晚有一天会爆发,那时候她会变成传闻中灵星峰那些疯癫的首座,由宗门——或者是她的师尊亲手出手,将她抹杀。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陆凌晓反而却从迷惘之中暂时清醒过来,一回到靖西城,便选择了为正道联盟外出探索秘境,之后便极少回剑宗。
    她不想让师尊发觉她如今已走至绝境,更不想……自己最后会死在师尊剑下。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在秘境里,没有人知道她已入魔,在师尊记忆里,她永远是美好的样子。
    这么想想,连她都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可笑。
    这一次在探索秘境中,她遇见了正道联盟的一些元婴真君,便顺手护送他们离开,准备等到了靖西城附近再离开,继续去其他秘境,直到陨落。
    没想到中途竟遇到了接连几波追杀——也正是因此,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死在魔族手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不是景纯剑尊,当年名声被污,被剑宗逐出门墙,也毫不在乎,潇洒离去。”陆凌晓笑着,血红的眼眸之中似有水光闪烁,“我就是一个俗人,即便修炼多年,即便人称剑尊、上仙,我也俗气得可笑,死也要选择一个能流芳后世的死法……”
    “我希望我在别人眼中,是美好的,是勇敢的,是一个大英雄——谁也不能看见我的怯懦,我的卑微,我的不堪。”
    “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个我?”她喃喃道,“是我对师尊已经近乎偏执的爱,还是我从一开始便是这样的人?”
    不,她不是,她本不是这样的人,却最终将自己变成了执着于旁人看法的人。
    她的错,不在于爱上一个不爱她的人,而在于为了爱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修士修炼,修的是天道,却也是本心——她自己都移了本心,她所修之道又怎么可能有坚实的基础,七情之道中又如何会有她的本心与感悟?
    当日请教明泽剑尊时,剑尊说她错了,便是错在此处。
    “可惜啊,我直到今日才真正想明白。”陆凌晓叹息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浪费了这许多时间,浪费了明泽剑尊的好意……”
    泪眼朦胧之间,她看见远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那便是她的心魔。
    心魔与她的容貌一般无二,然而却又带着深深的偏执与邪气,“你想明白了么?要加入我么?”
    陆凌晓没有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想明白了。”
    心魔露出一个愉悦的笑,“你不是喜欢师尊么,他不爱你又有何妨,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由不得人,他的心意也一样。”
    它向陆凌晓伸出手,“与我一起,我成为你,也是你成为我,我们将拥有足够的力量,只要暂时蛰伏一段时间,便能得到我们想要的。”
    “师尊不是喜欢那个景纯剑尊么,让她不存在就好了,人死如灯灭,死了便一了百了——你也一样,所以不要想着去死,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得到你本该得到的一切。”
    陆凌晓闭上眼,同样伸出手,与心魔的手交握。
    然而不等心魔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她蓦地又睁开眼来。
    这一次,这双眼眸中已经没有半点血色,它清明澄澈,不染尘埃,犹若秋日湛蓝的天空。过去多少年的纠结、挣扎,俱在这一双眼中,荡然无存。
    “你!”心魔神色大变,不明白她为何竟摆脱了自己,恢复了清明。
    陆凌晓死死握着心魔的手,从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一团色彩斑斓的剑气升起,渐渐扩大,沿着两人的手蔓延至身上其他地方。
    心魔的脸上除了震惊,更多了一分惊恐——这剑意……陆凌晓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厉害的一道剑意?
    “你要做什么?!”心魔怒声道,“如今你正在入魔状态下,你与我性命相关,我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我本来就不打算活了。”
    陆凌晓平静的声音落入心魔耳中,却比九天惊雷更加可怕,“你……你真是个剑修?!你不配做个剑修!”
    “你忘了么,剑修的第一堂课便说了,剑修当迎难而上,一往无前!”
    “现在你无法摆脱我,就准备寻死……你这个无能的懦夫!”
    陆凌晓哈哈大笑,肆意至极,过往她在意的形象现在都碎成了渣,“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胆小鬼,我就是懦夫,我就是不想活了,你能拿我怎么样?有本事,你也来与我同归于尽啊!”
    心魔简直怀疑自己过去认识的陆凌晓是个假的陆凌晓——她怎么能,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是不是剑修,难道不是由我这个剑修,而是要由你一个心魔来评判?”陆凌晓冷笑,“剑修是该迎难而上,是该一往无前,可剑修——归根结底,也是修士。”
    “既然是修士,就不能违背本心。”
    “我现在的本心,就是杀了你。”
    剑意蔓延的速度极快,几句话的工夫便几乎将两人尽数吞没,心魔想要逃走,可正如它所说的一般,在入魔状态下它与陆凌晓性命相关,就算它能逃走,陆凌晓死了,它也不可能独活。
    最终,心魔也放弃了挣扎,嘲讽道:“你疯了,你简直比我这个心魔还要可恶。”
    陆凌晓道:“不是疯子,谁会修炼《无心天书》呢?”
    心魔只是呵呵冷笑了几声,“那你后悔么?后悔当初为了一个男人而修炼《无心天书》么?”
    “如果你修炼的是其他心法,或许是有机会得道飞升的吧?”
    “后悔啊,我怎么不后悔。”陆凌晓唇边带笑,语气却在叹息,“不过,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就是我自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啊……”
    心魔看着她,突然又问道:“你后悔爱上景宁剑尊么?”
    这问题看似与上一个没什么两样,然而陆凌晓却听出了其中的区别。
    她淡淡一笑:“我不后悔。”
    剑光将两人淹没,下一瞬便彻底爆发,将这片寂寥的黑暗虚空撕成粉碎,来到了黄沙漫漫的荒陵域。
    这里没有美好的朗朗长空,没有浪漫的星月交辉,唯有一片风沙。
    可就连这样的风沙,那个说着她不后悔的女修,也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或许这是终结,或许这是解脱,但终归……这都是她的故事,一个已经迎来结局,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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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3章 不应存在
    山河锁中,墨天独坐在悬崖边缘,她喜欢这个位置,可能是因为空气比较新鲜。
    北辰殊与阳辉真君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同守在陆凌晓身边,随时准备应对一个入魔了的灵星峰首座,将危险扼杀在最初——虽然这样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不论是对陆凌晓,还是对剑宗而言,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他们内心深处总还抱着一丝念想——万一慎修剑尊就从入魔状态下苏醒过来了呢?
    “剑尊……”阳辉真君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悬崖边的女子,尔后唤了一声北辰殊,“这位前辈是哪个宗门的大能?她……”
    她凭什么说慎修师叔没救了?就算是合体尊者,若是没修过《无心天书》,也不能这样平白下定论吧!
    北辰殊觉得墨天微应该是不会介意她的身份为外人所知——毕竟按照剑尊的脾气,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她并不喜欢隐姓埋名。
    轻轻咳了一声,他淡淡道:“这是景纯剑尊。”
    “景纯剑尊”四字前没有任何前缀,但阳辉真君立刻便想起来这是哪位高人,顿时脸色微微一变,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并不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只听说在慎修师叔之前,灵星峰首座是一位名为景纯的剑尊,这位剑尊天赋过人,然而心性不佳,最后更是犯下大错,为宗门所逐,已经数百年不曾听闻她的消息。
    没想到……谨独剑尊竟然与这位传闻中的人物有关联,更是还向她求救?
    下意识地,阳辉真君便觉得心中升起一股羞恼之意——被这位景纯剑尊救了,他理智上自然是知道要感激的,但感情上却不免有些复杂,有种被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的感觉,火辣辣的,十分刺痛。
    这种羞恼感说不上来是恼怒于自己一个出身大宗的竟还不要被“叛徒”救,还是因宗门驱逐了她她却反而不计前嫌赶来救援而愧疚,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北辰殊观其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眉头微微拧起,但却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景纯剑尊没有分辨,导致外人不知内情,而如阳辉真君这样在剑尊离开宗门后才拜入剑宗的人,既没有与剑尊接触过,也很少听说她曾经的威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
    不过虽然自己不能说什么,但是北辰殊却也不想听阳辉真君说些有的没的,更不想看他脸色猜他心理活动,于是只能换个话题:“你联系上景宁剑尊了么?”
    “已经给景宁师叔祖传讯了,他很快便会赶来。”阳辉真君说着又叹了口气,“若不是在秘境时为了救我们剑尊用掉了她的保命之法,或许……”
    北辰殊平静道:“事情已然不可挽回,再悔不当初也没有意义。”
    阳辉真君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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