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并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先生厉害,他带着最后一丝期翼,问:“我们……都会活着吗?”
    先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温柔笑着,抬起手想要去触摸沈顾容的脸,但在抬手的那一刹那,视线落在了自己一片发红的手背上。
    先生愣了一下。
    那是……疫毒。
    疫毒往往不会靠着血染上,先生并未去在意因那疫鬼自爆而溅了一身的血,而现在看到自己身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疫毒,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插手了凡世间的生死,天道落下天雷惩罚;
    他强行改变了京世录的结局,天道更是不会放过他。
    哪怕要杀死守护京世录之人,天道也要将京世录上记录的掰向正轨,借他之手让沈顾容成为唯一一个存活且成为疫鬼飞升成圣之人。
    这便是天道。
    先生也不觉得悲伤,他柔声道:“京世录你拿着了吗?”
    沈顾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手中的竹篪递给先生。
    先生轻轻抚着竹篪,叹息道:“你可知,神器为何要唤作京世录?”
    沈顾容摇头,不知。
    “京同警,它本是天降恩泽,警示未来天灾人祸。”先生道,“可世上贪婪之人太多,警世也变成了祸世,天道震怒,便封了京世录,只有天选之人才可窥看,除非是灭世的灾难,否则我不可肆意泄露天机。”
    天道选择之人,自出生起便已和三界因果脱离,完全的世外之人。
    为避免有人用京世录重蹈覆辙,守护京世录之人不可就京世录上的内容随意泄露或更改天机。
    牧奉雪犯了两条。
    一是救了该成为疫鬼的沈顾容;
    二是将京世录交给非天道选定之人。
    先生温柔地笑了,抬手摸了摸沈顾容的脸,低声道:“你能替我守好京世录吗?”
    沈顾容茫然道:“先生呢?”
    先生不说话。
    沈顾容突然有些慌了:“我、我并非天选之人,无法……无法帮您守这什么神器……先生自己来吧。”
    天边的雷落下的更厉害了,且听着仿佛很快就将那法阵的结界劈碎。
    先生将手背朝下,温柔地朝着沈顾容抬起手:“来。”
    沈顾容还是很害怕,但此时他除了先生已无人依靠,只好将手递过去。
    先生握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他将竹篪塞到了沈顾容的手中,而沈顾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拼命挣扎了起来。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沈顾容想要推开先生去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被轻轻松松制住了所有挣扎,只能徒劳无功地撑着先生的胸口想要往后撤。
    先生淡淡地道:“我中了疫毒。”
    沈顾容愣了一下。
    疫毒……
    就是夕雾中的那个疫毒?
    沈顾容浑身都在发抖,他拼命摇头:“不、不是,你只是沾了疫鬼的血,那……那不是疫毒。”
    先生笑了:“我活了太久,生死对我而言,已不算什么。”
    沈顾容嘴唇颤抖,被按着后脑抵在先生的肩膀上,眼泪再次往下落。
    他想说,生死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对我呢?
    一夜之间,满城之人皆被屠戮,只剩我一人。
    我呢?
    我算什么?
    先生抬起手,仿佛是对自己做了什么,沈顾容只感觉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唇缝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沈顾容剧烈挣扎:“先生?先生!”
    “求求你,不要!”
    先生的唇角缓缓流出一丝血痕,他必须要在变成疫鬼之前死在这里,否则疫毒蔓延全身,以他的修为化为疫鬼,定会将沈顾容连皮带骨地吞噬掉。
    先生一只手死死制住他怀中的沈顾容,另外一只手颤抖着抬起,缓缓地捂住沈顾容的双眼。
    沈顾容顿时陷入一阵可怖的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耳畔传来先生压抑的喘息声。
    一声又一声。
    一声比一声弱。
    沈顾容的眼泪缓缓滑下,似乎是料到了什么,眼泪浸湿了先生的指痕。
    他呜咽了一声,彻底绝望之际竟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先生低喃道:“顾容,命数已至,不必自责。”
    沈顾容好不容易连起的最后一丝蛛丝般纤弱的希望转瞬断裂,他浑身发软,难受得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你带我一起走吧。”沈顾容口中全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讷讷道,“你给不了我希望,就带我一起走。”
    先生却笑了,淡淡道:“万物生而有灵,皮囊只是寄托。”
    沈顾容不懂,他抬手捂住先生放在他双眼上的手,呢喃着说:“我不懂,先生教我。”
    先生凑到他耳畔,微微喘息着低语:“你方才不是说,若你自戕于此,京世录便是错的吗?”
    沈顾容沉默。
    先生道:“今日天道要我死在此,你会以鬼修的灵体飞升成圣。”
    沈顾容一愣。
    “我突然想通了。”先生道,“天道说的,那便是对的吗?”
    先生的喘息都带着血腥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顾容,我活了成百上千年,顺从地替天道守护京世录,见过无数被京世录操控着命轮的凡人、修士,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可没了我们这些刍狗,天道又如何高高在上,藐视众生呢?”
    沈顾容的手缓缓滑落了下来。
    “不是天道操纵我们,而是我们成就了天道。”
    沈顾容不懂。
    他还太小,昨日还是个想着如何逃避先生罚抄五遍学记和弟子规的孩子,只是一夜之间突逢大变,先生说的话他根本不懂,但隐约知道先生之所以和他说这么多,是在教他要如何活下去。
    沈顾容茫然道:“可是我一个人……要如何活?”
    先生道:“回溏城外的天地,无穷无尽啊顾容。”
    他说着,便微微垂下了头,只有微弱的呼吸响彻沈顾容的耳畔。
    天空中天雷依然在一道一道地劈下。
    沈顾容身处在一片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弱地发抖。
    他不知想通了什么,讷讷道:“先生,人真的会有转世吗?”
    先生道:“我方才说了,万物皆有灵,就连京世录也是有灵的。”
    沈顾容茫然道:“那您会转世吗?”
    先生又温柔地笑了起来:“会。”
    “我名唤牧奉雪,我因京世录而生,本该因它而死。”
    “但我违背天道,京世录却依旧为我显露天机。天道震怒,我死后,‘京世录之灵’也会随我一起堕入轮回。”
    “竹篪保存在你手中,虽不可用,但却能护你一世周全。”
    先生低声说,“我叛逆天道,会被罚百年才可再入轮回。”
    “百年后,我和‘京世录之灵’轮回降世,竹篪便会解封,‘我’将同它一起去寻京世录本体。”
    去寻你。
    转世那人,依然是天道选择之人。
    是我,却已不是我。
    但这是牧奉雪留给沈顾容的最后一丝希望。
    沈顾容仿佛再次抓紧了救命稻草,哽咽着点头:“好,我会去寻你的。”
    先生笑了:“好,我等你。”
    鼻息间全是血腥气,沈顾容悄无声息地落着泪,湿热的水珠浸湿了先生的指缝。
    他被困在先生怀里,感受着他越来越虚弱的呼吸,越来越冰冷的身体,但却因为自己方才的承诺不敢太过崩溃,只能小声抽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忍住害怕,喃喃道:“先生,你还在吗?”
    先生温柔地说:“我还在。”
    又过了片刻,沈顾容抖着声音道:“先生,你还在吗?”
    这一次,先生的声音明显小了下来,但语气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还在。”
    沈顾容止不住的流泪:“你还在吗?”
    “在。”
    沈顾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问上一句,他从未觉得等一个回答能让他这般肝肠寸断过,而很快,先生的回应间隔越来越长,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细若微闻。
    “先生,你还在吗?”
    “……”
    无人回答,无人回应,就连耳畔那微弱的呼吸也已经听不见。
    与此同时,天边最后一道天雷轰然劈下,直直将整个回溏城的「养疫鬼」法阵劈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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