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氏却有些气不过:“明明是他们心怀鬼胎,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罢了,为何要处处跟咱们过不去?”
    理是这个理,其实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做错什么,可是道理如果有用,这世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不公平的事。若想过得恣意快活,手中还是要有权势和地位,有跟人叫板的资本,晏道成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一条死路的尽头,又无法回头,心底着实难熬。
    晏府花灯缤纷,有人却愁云惨淡,谢府灯火氤氲,里面也照样没有一点喜气。
    栖月阁上下光亮耀眼,投落的影子摇摇晃晃,除夕夜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以前更加清冷些。
    星沉觉得,自从夫人离开侯府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了生气。
    谢九桢在望月阁同秋娘用了年夜饭,屋里只有两个人,却用了两张桌子,中间像相隔了一条忘川。秋娘从来不跟人亲近,也不让任何一个男子靠近,其中包括身体里流了她一半血的谢九桢。
    秋娘是他的母亲。
    在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可是对面的人却不认识他。
    洛都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遮掩身份,谢九桢不能跟她相认,只能予她安稳,然后将她藏在望月阁。
    他有时会庆幸秋娘不记得他。
    寂静的房中偶尔发出几声碗筷轻碰的响声,因为他的压抑,对面的人好像在刻意放轻动作,却不知这样的小心翼翼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个丫头好像也是这样。
    谢九桢突然搁下筷子,垂眸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在一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他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闷闷的,听着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无缘无故想起晏映,无缘无故想起每日同他用饭时她的一举一动。
    刚刚听到那个丫头亲口说把他忘掉时,他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因为同样的事已经经历过一次。
    可是这样的钝痛是缓慢而绵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侵袭。
    秋娘默默咽下口中的羹汤,抬眼看着他,犹豫着问道:“你笑什么?”
    秋娘不常跟他说话,所以听见她的声音时,谢九桢有一瞬的愣怔,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中落下一片幽芒:“没什么。”
    “你不开心?”秋娘异常好奇,皱着眉追问他,虽然确确实实听到了他在笑,可她却能感觉出他并不开心。
    谢九桢慢慢擦了擦嘴,从凳子上站起来,他自始至终沉着脸,忽略了她那句问话,拿上置衣架上的外袍穿上后,对她弯了弯身,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秋娘忽然面露急色,也跟着站了起来,声音放大许多。
    谢九桢转头看她,就见秋娘有些迟疑,眼神忽忽闪闪,又不敢跟他对视了,她小声道:“映儿……什么时候可以……再来看我?”
    她垂着头,声音听着有几分可怜,好像在祈求什么。
    谢九桢神色复杂,转过身面向她:“你喜欢她?”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秋娘从来没有这样眷恋一个人过,望月阁所有服侍她的下人,秋娘都不曾亲近。
    她像个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为什么?”谢九桢试探一问。
    “因为,映儿很好,而且……”秋娘顿了顿,伸出手指指了指他,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温柔来,“你,也喜欢。”
    谢九桢浑身一震,眼睫轻颤,心里好像忽然被什么敲击了一下,有种疼痛的感觉,他紧着眉心,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中的牵引。
    她虽然不记得他,却无意识偏向他的喜好,是这样吗?
    人在历经磨折之后忽然性情大变,将所有过往都忘却,一定是因为那段回忆太过痛苦了,遗忘即是保护。
    谢九桢宁愿她永远都不认识自己,也不想她重新回想那些痛楚绝望,宁愿她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一样,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在望月阁永远做个爱美放肆的娘子。
    他想得这么清楚,这么冷静,为什么一涉及到晏映,就全都推翻了呢?
    谢九桢转身出去了,推门的动作有几分慌张,星沉一听见响动之后急忙过来掌灯,在旁边为他照亮。
    大人的脸色看着十分可怖,星沉收紧了呼吸,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到了揽月轩,谢九桢看到满案的公文,眼中有几分倦色,再看到旁边空着的桌案,焦躁更甚,他揉了揉眉心,转身坐到里间的软榻上,径直躺下去,左脚随意踩上去,行止有些放纵随意。
    “赫连嵘今日又进宫了?”他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星沉静静在旁候着,见大人小憩,本要告退,却没想他闭着眼问话,顿时一怔,急忙回道:“是,申时末才出宫。”
    作为大人的亲信,洛都中布满的眼线递上来的所有消息都有他过目,所以他知道的也很多。
    至于魏王跟太后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当然也清楚。但看魏王这般行事如此不管不顾,京中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也只是时间问题。
    关键是在他印象中,太后一直是对他家大人有非分之想,突然委身于魏王,要么是深宫寂寞,要么是魏王手上握有她的把柄。星沉觉得多半是后者,所以这些时日加大力度从中探查,却一无所获,没有着落的事,他自然不会跟大人提。
    谢九桢却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他幽幽地看着前面烛台上的灯火,眼中烦忧剪不断。
    “那天在鹤颐楼,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星沉微微一怔,好久才反应过来大人在跟他说什么,以往的日子,大人就像在身前竖起一座高墙,无人可探知他的心事,他也不会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私事,他常常觉得大人过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了。
    如果鸣玉在这,恐怕直接就否定了,可是星沉性情内敛,他话少,却总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大人如果不生气,属下便说了。”
    “说。”
    星沉动了动身子,准备好说辞,才躬身道:“夫人虽然年纪小,却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那日在鹤颐楼,夫人情绪如此激动,也许只是长时间的积压,一并发泄出来而已。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屑于解释的那些,恰恰是夫人最关心最在意的,大人将夫人娶进门后,夫人进了厨房,绣了香囊,嘘寒问暖,什么都做了,然而大人却一如既往。”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释怀的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意识自己长篇大论说了许多,都是在贬低大人,遂绷紧身子,等待大人降怒。
    然而谢九桢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前方,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些她不愿思及的过去,如今细细数来,似乎都变成了他铁石心肠的罪证。
    “后院的绵绵,杀了吧。”他忽然开口。
    星沉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杀了,再送回宫里。”
    “大人——”
    谢九桢伸手制止,一副不再多说的模样:“你先下去吧。”
    星沉欲言又止,可也知道大人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他只好领命退下,出去时将房门关好。
    谢九桢坐在软榻上,轻轻闭上眼睛,眼前忽然晃过了许多虚虚浮浮的画面。
    嘉安三年,朝中组织进学,所有世家子都要前往翠松堂听学。
    那日檐外丝雨缠绵,淡薄日光透过云层,他是看着晏映抱着衣服躲到里面去的。
    翠松堂三千学子,每日过目之人数也数不清,但他却记住了她的背影。
    平阳晏氏啊,早在最初牢牢记在心中。
    犹记得黑暗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有人按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轻述:“魏王赫连嵘,淇阳郭氏,平阳晏氏……你一一记着,将来定要以血还血,为萧氏报仇雪恨!将他们统统杀了!”
    忠心的奴仆在他耳边说了三天三夜,像是唯恐害怕他忘了家族的血海深仇一样,说到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最后在他身侧气绝而亡。
    这样的因缘,他怎么可能忘记。
    但翠松堂初遇时,他也只不过敛了一身郁气,淡淡瞥了晏映一眼,然后擦身而过。
    可在书阁前,他却迟疑了。谢九桢发觉她不像在书堂上一样安静沉稳,抱着衣衫鬼鬼祟祟潜入书阁的模样,瞧着着实有几分……几分诙谐。
    鬼使神差地,谢九桢走了过去,他打开房门,一下便看到屏风之后那道玲珑有致的身影,心头震颤。
    的确是在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她是女郎。
    把身后跟着的学生挥退,谢九桢抬脚走了进去,那人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连影子都在发抖,他不知她怎么胆子这样小,却还敢女扮男装来皇宫里进学。
    谢九桢的语气便加重了些:“还不快把衣裳穿上!”
    那人一激灵,而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谢九桢听到她情急之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像个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崽,嘴角忍不住牵起。可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他忽然僵住脸色,而后背过身去,抚平自己那一刻忽然松懈下来的心。
    许久之后那人才抱着衣裳出来,谢九桢嗅觉极好,在她走进时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心中恍然明白她为何会藏到此处换衣裳。
    他心血来潮问了一番话,她答得哆哆嗦嗦,可仍旧要将心中所想尽数相告,谢九桢一时也不知她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小如鼠。
    谢九桢忽然不想再跟她共处一室,推门而出时,晏映却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先生!”
    谢九桢的手停在门上。
    “先生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我还想……继续在翠松堂听先生日讲。”
    谢九桢蜷了蜷手指。
    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破例收了一名女郎,也没人会说什么,然而回应的话却被他咽了回去,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推门离开了。
    此后,晏映每日提心吊胆,恐怕他公布自己的身份,害得她没学上,于是自己书房三天两头出现新奇美味的水果糕点,都是她故意讨好奉上的。
    那时只要一踏进皇宫的翠松堂,那抹身影总是毫无预兆地落到他眼中。
    在堂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她不逊男儿,甚至要比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出息得多。然而堂下,她又会变成一条灰溜溜的泥鳅,无孔不入,倾尽一切讨好他。
    或者说是贿赂,更准确些。
    其实后来她都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暴露她的女儿身了,可她仍乐此不疲。
    谢九桢从没想过自己黯淡无光的人生会猝不及防地闯进这样一道身影,进而沉溺在普通人的欢喜里,忘了她姓什么。
    嘉安六年,孝文帝赫连珏病逝,日讲停止,看着空寂无人的翠松堂,谢九桢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天意如此,好像他人生中根本不该被照进阳光。
    回京守孝是早有准备,隐龙山再遇却是始于偶然,看她哭着喊着拍打将她掳走的歹人,谢九桢眉目染霜,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杀意。他杀了歹人,救下她,怀里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回京的马车上,听到她急喘的呼吸,谢九桢才知她被喂了药,他只知道自己目光微乱,掌中捧着的书,上面的内容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可她睡去时,他又莫名感觉怀中冰凉。
    谢九桢将她送回府,在晏氏牌匾下站着时,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耳边一遍遍重复的呓语声又再次响起,牵扯着他血液里流淌的无尽杀意。所以当晏道成求他护住晏映的名声时,被他一口回绝了。
    可是他回去后,却整夜里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柔软的身躯,吐气如兰,她身上滚烫,眼波里荡着水纹,她倾泄的发丝好像就落在肩膀,微凉的指尖在慢慢划过脖颈……
    谢九桢忽然睁开眼,闯到耳房里浸入凉水才慢慢冷静。
    冷静后,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他早该知道的,细雨缠绵,瞥见她抱裳钻进书阁那日,他便不该推门进去。
    如此,是不是就可以少了这许多烦扰。
    第二日,他亲自上门提亲,只是没想到姚妙莲也会颁下赐婚的懿旨。
    那日过后,他像是被漩涡吸住,无法挣脱,此后夜夜不再被她娇影束缚,却总是梦见黑暗洞中那个腐朽的尸体,血肉模糊地扒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忘记萧氏流过的血。
    直到有一日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差点割了鸣玉的脖子,魏济来看他,看他狼狈的模样,还有心情调侃他,说他们母子两个,一个傻,一个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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