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年天舒内部变动,老董事长退居幕后,总部的管理实权落到二代手中,起初大家听闻这位大小姐舒窈和其夫婿都不是本行出身,纷纷怨声载道,甚至还引发了一段时间的人员流失,然而半年下来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在这一对年轻夫妻的着力改制之下,虫蚀蚁蛀的老牌企业竟也焕发出勃勃生机来。
    至少郭翔从没想到,自己供职三十年的一个产能几乎废弃的金矿,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炙手可热的旅游新地产业态,这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
    由是他开始抛却对传言的偏见,认真听从这位年轻领导者的调遣。当然,对这位新晋“舒家女婿”大家所知甚少,只道是地产龙头企业孟氏的二公子,留洋背景的基金经理,如果不是近一个月来频繁的业务沟通,郭翔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温润俊朗却又严肃利落的年轻人,会是传言中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二世祖。
    孟星河对天舒业务的熟悉度几乎不亚于他这个老资格的厂长,而知道整理完成的项目即将移交给大小姐舒窈来管理,郭翔对此是产生了一些疑问的,这样的疑问并不是来自于对舒家大小姐资历的质疑,而是来自于她此时突然的问责。
    关于商山上那两个村子的事情。
    “是,通知是我下达的。”孟星河正缓缓摘下安全帽来,深棕色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有些站不稳当,山区的秋日已然凉意习习,临时换上的工作制服挡不住微凉的西风,吹得他骨头生疼。
    “我不太明白,只要二期勘探开始之前完成迁移即可,为什么一定要限他们一周内搬走呢,你也知道对这些村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舒窈不解,她本身是地质学出身,采风时常常会接触到一些山区的居民,他们往往深居简出,贸然要求他们搬离祖辈居住的地方,即便是已经给到了足够丰厚的补偿,也难免会不配合。
    安全帽沉得压手,孟星河微微挺了挺一直弯着的腰杆,这才发觉腰肌处传来迟钝的酸痛感,他看看周围,想要找一处可以倚靠的物件,他不能保证再聊下去他会不会突然昏倒。
    “我在问你话呢,你能不能集中点注意力。”舒窈的语气刻重了一分,在她看来孟星河突然东张西望的样子摆明了是想敷衍了事。
    “是他们联系你的?”他回头,微微抿了抿嘴唇,像是有些口渴的样子。
    这下舒窈压着的一把火有了烧起来的苗头:“现在不是追究举报人的问题吧,孟星河,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否则这样强硬的政策就要天舒来帮你背黑锅。”
    “阿窈,”孟星河垂了垂眼睑,琥珀色的眼瞳中是一贯的温和,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那眼底裹挟的一丝疲惫:“其一,七天是动迁合同谈判中的黄金时间,超过这个时段的动迁协议会格外难签下,到时将形成一片顽固的钉子户;其二,七天对于这两个村子的人来说,足够了。”
    “如果你需要一个解释,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说明。”
    舒窈被噎的一时无话,只茫茫然看向他,阴天的光线格外亮,映刻出他刀削般挺阔的侧脸,她忽然明白为何她与孟星河之间总存在着难以统一的价值观,因为当她还在以自然与人道的视角去讨论环境保护的时候,站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脑中考虑的,只有这片环境的商业价值。
    就连人口、生存这样发人深思的话题,在他这里也只是衡量得失的砝码,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割弃或抹杀的。
    “一个月吧。”舒窈叹气,她忽然觉得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她觉得自己甚至是已经在妥协了:“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缓冲一下。”
    “阿窈,”孟星河朝她倾了倾身子,像是站立不稳,又竭力挺直身体:“我不建议你以仁慈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你觉得我圣母心吗?”舒窈被他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怒火,既然他对自己的妥协毫不在意,她也没有必要低声下气:“那你呢孟先生,借用不合理的搬迁时间压迫没有抵抗力的人签下合同,你这副狡诈的面孔比我又高贵到哪里去?”
    “如果因此导致出现人祸,到底是你能负责还是孟氏负责,还不是要天舒为你背锅?”
    “彼此都宽限一点不行吗?”
    语罢,不顾那人仍要阻拦的动作,径直转身离开:“theo生病了,我去医院看看他,今晚不回家。”
    孟星河刚刚抬起的手指微顿,身型猝然一晃,若不是被一旁的郭翔及时扶住险些就要栽倒,而他却浑然不觉一般,惶急的目光追随着舒窈背影的方向,眼神烁烁,却没有再开口挽留什么。
    “孟总,这……”郭翔有些为难,别说大小姐会提出质疑,就是寻常人听了也会觉得孟总的做法太过冷血,只是…
    孟星河良久才回过神来,吃力地撑起身子站直,朝他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笑容来:“没事的郭叔,就照舒总说的办吧,不过这段时间还要麻烦您多派些人手跟紧一点。”
    “哎好嘞,那已经进村的那队人我先不叫他们撤回。”
    换季时节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常年不踏足这里的舒窈却已经是一周内第二次来了,说来好笑,多年旅欧的生活习惯给了陈风一个西式的肠胃,回到故乡反倒水土不服,舒窈本想调侃一番来活跃气氛,却在看到他将刚刚喝下去不久的白粥尽数吐出之后再没有调笑的心情。
    即便当时还在同一座研究所供职,他们也很少会有这样独处的机会,说不紧张是假的,虽然陈风在努力调节着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氛围,舒窈放在包包侧面的手心还是浸出了微湿的汗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医生说留院观察24小时,等抗生素起作用了就可以回去。”他看出了她的紧张,沙哑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清朗锋利,舒窈知道他在尽可能地对她示好。
    个中的原因她不是没有想过,私心而论她或许曾经希望能够出现这样的局面——以此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是占据一席之位的。然而当这一天突然兑现时,她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只觉得无比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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