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了方向,徐安也没有当即出谷,当天夜里他推了除夕宴,一个人在屋子里守着苏凡,谢嵐送晚饭过来后本想留下,但却被他婉言相拒。
    徐安吃饭到一半时听到一声低唤「师兄」才注意到苏凡醒了。
    他放下筷子匆匆步至床前,思索了一下午的话语却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在床边坐下,又摸摸苏凡的脑袋瓜,把手轻轻地握在手里,想要骂他又有些捨不得,只得叨叨絮絮地关切,又柔声地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
    苏凡唇角微勾,可眼眶里却泛着水光,拉着徐安的手贴在脸上默默掉泪。
    「哪儿不舒服,跟师兄说说。」徐安以为他是身体不适,立刻伸手摸摸他,本想把人抱在怀里宠,却不想苏凡接下来的话竟让他如坠冰窖。
    ——苏凡问他,八年前的真相是什么?
    当年的事一直是徐安心里的一道魔,他记得苏凡当时奄奄一息的模样,记得他曾在梦里苦苦地求救,记得他一字一句的绝望,无时不刻,都像是一把锋利的锐刃,深深地剜着他的心。
    徐安曾经庆幸过苏凡忘了,他忘了,就不会受伤不会难过;他忘了,就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恶梦加身;他忘了,他就还是他那个无忧无虑古灵精怪每天给师兄找难题的小花儿——可他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徐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承认这八年来他对苏凡的欺骗,或许也可以说是他对自己的欺骗。
    谎言构筑成虚假的记忆,一遍一遍侵蚀着真实,徐安有时会觉得,如果一切都是只属于他的恶梦就好了。
    他的沉默几乎彰显着心虚,苏凡神色哀切地望着徐安,曾经对师兄的无条件信任与依恋蒙上了厚重的怀疑与阴影。
    泪水氾滥成灾,又化成绝望的哀鸣与低泣,小花儿问他:「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对我……」
    徐安心疼地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唇边是无奈的苦笑,这是他的心头宝贝,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何尝愿意这般欺骗他?
    可当年小花只有十四岁呀!懵懂无知的年纪,他在梦中那么害怕、那么绝望,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之后甚么都不记得了,作为他的师兄,要他如何做到将那么残酷的真相摊至一个孩子眼前?
    真相二字说来轻巧,可其间的重量要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背负?
    他答应过要疼他宠他一辈子的,可就当年的一念之差,让小花儿遇上歹人,为之所劫又受了那番侮辱。
    「苏凡……对不起,是师兄害了你……」徐安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这个从小爱他敬他的孩子,千回百转地心思拼凑不出言语,他就只能沉默地看着苏凡,用他的绝望反过来凌迟自己的一颗心。
    「师兄……你不要哭……我不怪你,你别难过……」苏凡自己哭得乱七八糟,却还笨拙地帮徐安抹眼泪,「别哭……师兄,你别哭……」
    一直到苏凡开口,徐安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苏凡面前控制不住情绪落泪了。
    谷里所有人都道他性子冷,背地里甚至嘲弄他成天绷着张脸面无表情,说他冰雕石刻、断情绝欲、没血没泪,这些徐安全都知道,可并未当一回事。
    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只留给了苏凡,留给了当年那个生死之际被他抱在怀里,娇弱弱又软绵绵的、像小火炉一般暖呼呼的,哪怕他再如何冷漠无情,也会傻甜地对着他张开双手,笑着撒娇要他抱的那个孩子。
    苏凡偎在徐安怀里,哭着哭着又有些昏昏欲睡,徐安拉着被子裹好他单薄的身躯,又掌贴后心将自己的内力缓缓传过去。
    直到苏凡重新陷入安稳的睡眠里他才温柔地抹去他眼角的泪,又仔细端详着他细緻的睡顏,唇边勾出百般宠溺的浅笑。
    这是他的心肝儿,是他的木宝儿,是他亲手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要如何能对他捨得下心放得下手?
    ——
    苏凡的人缘好,徐安在谷里的地位辈分又高,每日藉由探病或拜年来访的人不少。
    徐安在屋子里陪苏凡养了几日,一方面是捨不得他想贴身照料不假手他人,一方面则是为了防止某人再来叨扰苏凡的生活。
    因为苏凡一直没有提起杨朔,徐安也不太方便处理这个人,虽然看在小花儿的面子上能饶了他一命,但徐安仍打从心底不愿意他们再有所接触。
    初四那天徐安有祭祀典礼要忙,没法继续陪着苏凡,便喊来谢嵐照料他的起居,顺便给他当个伴儿。
    下午回来时,听谢嵐提起苏凡心情不好连午饭都没吃时,徐安忍不住皱了下眉,脱下遮风的大氅后便打发他回去,自己端着鸡汤进卧室。
    苏凡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徐安却知道他根本没睡,他放下东西后坐在床边,迟疑许久后才伸手搭在隐约传来压抑低泣的被窝上头。
    「谢嵐说你中午不吃饭,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徐安其实心里清楚,苏凡听到他进屋的动静却没马上起身,是因为他不想在师兄的面前落泪,可徐安又怎么会捨得让苏凡自己一个人独自难过?
    他把苏凡从被窝里挖出来,不容拒绝地按在怀里,才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苏凡没有吭声,但徐安心如明镜,他的小花儿哪回这样哭不跟那姓杨的有关?
    徐安是恨不得上仙跡岩去把那傢伙给剁了或让人把他叉出谷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苏凡爱他,哪怕有怨,他仍是爱着他的,正因为爱恨交错,他才更显煎熬。
    苏凡不愿见杨朔,那就别见,他的宝贝有他护着,自然可以再娇纵任性些——人是他宠的,谁敢有意见?
    开春后徐安要出谷帮苏凡找寻解蛊之法,他把原本由他负责的几样事务分托给几人,然后领着苏凡在谷内转了两圈后又教他怎么作帐,直到确定他离开一切仍能井井有条后,他才又带着苏凡回屋里去。
    出行的前一夜,徐安等苏凡睡了之后便悄悄地前往仙跡岩。
    他的深夜来访让孙雨吓了好大一跳,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要把他迎进屋里去。
    「我找杨朔。」徐安淡淡地说着,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漠然,他既然要走了,怎么的也得先把这个祸患给处置好。
    「你……不是来杀他的吧?」孙雨有些迟疑,他不是徐安的对手,徐安若真要杨朔的命,他恐怕豁出命去都保不住人。
    「不是,」徐安啟唇轻道,好半会儿又补了一句:「我明天走,走前找他谈谈。」
    「那好吧,你先进来,我去喊他。」孙雨想把徐安迎进去,但他却决定在外面等。
    杨朔不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有些侷促的朝他拱了手,十分尊敬地轻唤一句:「徐先生。」
    徐安带着杨朔走到孙雨听不见谈话声的地方,他回头,默默地盯着这个口口声声爱苏凡却让他伤透心的浑蛋。
    他告诉杨朔很多事,告诉他当年四岁的苏凡有多么脆弱无助,缩在他怀里小小软软的一个,又是如何坚强而困难地活下来。
    徐安告诉他,自己是如何逼着苏凡让他日日哭着修习养心诀,又是如何将他捧在掌中宠着长大,可他小心翼翼护着的心肝宝贝却几乎被杨朔折磨掉一条性命!
    徐安是真的恨他,恨不得把他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去餵鱷鱼。
    可他偏偏是苏凡的爱人,哪怕是为了哄苏凡开心,徐安知道,自己都动不了杨朔。
    更甚者,他来了,临行的前一夜,他来到仙跡岩,是为了求杨朔。
    他一生自负,或许还能得一句目中无人,可就偏偏只有苏凡那个小糯米糰子闯入了他的心之后,就耍赖着不肯走。
    徐安知道,他此番出谷危机重重也未必就能平安回来,他的师弟打小就是一株娇生惯养的花儿,怎么可以没人捧着他哄着他照顾他?
    直到现在,徐安仍然不喜欢杨朔,但他的埋怨却抵不过苏凡的爱,这是小花儿自己选的心上人,也是承诺过会爱着他宠着他一辈子的人。
    除了相信苏凡的选择以外,徐安不知道,自己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能为苏凡豁出命来,像自己这般照顾他的人。
    徐安叨叨絮絮地说着过往,杨朔认真仔细地听着,末了,低低地应了一声:「我会对他好的……」
    徐安默默地盯着他,像是想藉此看出他有几分诚意,好半晌后,他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你若负他,哪怕成了厉鬼入了魔,我也不会放过你的。」若他能平安回来替苏凡解蛊,哪怕杨朔又伤了苏凡的心,他也绝对有本事一片片削了他的肉将他凌迟处死。
    可最怕的就是,他若回不来,这世上还能有谁有那本事那份心,给他的小宝儿撑腰?
    杨朔没把徐安的威胁当一回事,苏凡是他的宝贝师弟,又何尝不是自己心尖上的肉,他宠他爱他补偿他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负他伤他惹他难过?
    杨朔看着眼前这个冰一般的冷漠男人,只有在说到苏凡时才会掩不住地露出情绪,他抿了抿唇,拱手弯身朝他行了个慎重的礼。
    「徐先生所言杨某定谨记于心,也请先生务必保重、平安归来,您对苏凡很重要,他没法失去您的。」
    徐安没有伸手去扶杨朔,甚至连声都不吭,他直接转身,踏着凛然月色而去,却止不住深深地叹息。
    他的苏凡,他的木宝儿,他的小花儿,他多捨不得将他託付给别人,要是当年他不同小傢伙置气,再多宠宠他……
    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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