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文大约也听说过,愁眉苦脸道:“怎么至于这样?”
    这个消息没几天就打听清楚了,皇帝确实下了严旨,也不仅是为选宫女一件事,其他诸司不是遭到申饬,就是被敲打,一时内务府人人自危,以往弄钱的诸多花样一个都不敢再试,收敛得要命。
    因为大家暗地在传:总管内务府大臣原是太后那边的人,皇帝敲山震虎,莫不成是要和太后别扭?
    皇帝、太后母子别扭不关李得文的事,但殃及他的女儿,他心里自然着急。
    但这次怕是真躲不过了——连太医院那几个天天和他喝酒吹水的八品太医,这次也连连摇手,然后劝解他:“想把女儿送进宫见见世面、学学规矩的包衣人家也多的是。每个月的分例银子、三节六庆的赏赐还在其次,都道是懂个眉高眼低的,又是宫里调理出来的,将来能找个好婆家。若是真有幸伺候个位高的主子,将来给姑娘指婚,指个侍卫或翰林,那才是真高了身价了。你也要凡事往好的地方想嘛。”
    “好?好个鬼!”
    李得文只敢肚子里抱怨,回家后和妻子拍大腿嚷嚷:“这帮子人都他妈是胆小鬼!一点担待的心都没有。当今圣上是吃人么?开张秀女的病帖也处分他们不成?”
    夕月进来给父母送冰碗子,听了一会儿说:“真难办,也就别为难人家了。进宫长长见识也挺好的。”
    她放下冰碗子,笑呵呵说:“别想烦心事了。喏,今年冰价平,瓜果也不贵,这藕特别清甜,没渣,你们多吃点。我再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点儿——他们肠胃娇弱,不能用冰碗,只拿井水一湃,也沁凉沁凉的。”
    她扭身揭了竹篾帘子离开,转身到门外头,却背贴着墙,心里头一阵一阵发酸。
    父母的话隔着帘子传过来:“……大妞能干,就到宫里也不吃苦。”
    “能干是能干,可皮起来也皮,宫里规矩那么重,万一遇到苛刻的主子,我心里舍不得。”
    “舍不得就有办法?我各处打听都说了,万岁爷不好糊弄!”
    “再想想办法嘛……”
    “那你说想什么办法?!”说到最后就是要吵架一样的声音了。
    李夕月叹口气,也不想再听了。命运的来势跟浪潮似的,不是想逆流而上就能够逆流而上的,大部分时候,普通人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她抬头看看天空仍盘旋着父亲养的鸽子,鸽哨声仍然远远地传过来。
    “按二十五岁出宫算。”她仰着头,瞪着一朵朵白云,心里算着,“八个年头也就回来了。有什么是咬咬牙过不去的呢?”
    隔壁院子里响起来马蹄动静,然后是他他拉氏责骂丫鬟的声音:“哎呀,死笨!看见大爷回来了,还不赶紧地伺候着?拿掸子掸掸尘土,拿家常的夏布衫子和软鞋……凉茶、冰碗儿在哪儿呢?……”
    李夕月咬咬嘴唇,闪身又回了自己的闺房。
    坐在自己的藤屉子床上,她的眸子却又忍不住望着窗外,偷偷地想:要是二十五岁才出宫,亦武他会等着我么?他要不等我,那我那时候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样,还是有不少人家会要?
    想得脑子里一团麻似的,干脆再甩一甩脑袋:管他!走一步看一步呗!
    于是到抽斗里取了才做了一半的绣花荷包,拿剪子把上回多出来的一截络子绞了,凝神静气,细细给荷包打褶。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李夕月的名字和其他内务府管辖的包衣人户家的闺女一道,被造册送到宫里候选。
    八月,宫殿监把这些个女孩子们初阅一遍,教了些基本的规矩,按着各自父亲的身份地位排了序。然后让她们在值房里休息待选。
    李夕月四下好奇地张了张,然后悄悄问:“敢情这选伺候主子的宫女,还得按着父亲身份排行?”
    一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低声道:“包衣人家虽是皇帝家奴,但身份地位有高有低,若是朝中三五品的大员家的女儿待选,总不能让人家堂堂的小姐伺候常在答应之类末等嫔妃——虽说主子是主子,到底父兄的脸面还是要顾及呢。”
    又悄悄说:“姑娘,话有点多了,这可是宫里的大忌。”
    李夕月吐一吐舌头,俏伶伶对那嬷嬷福了福身子,笑道:“省得了,谢谢您啦。”
    她不算明艳漂亮一类,但天生面团团的笑脸,眼睛一笑就是月牙样的,嘴角一边一个小酒窝,让人也恼不起来。于是那嬷嬷也是笑了笑,努努嘴示意她严肃些,里头太监拍掌的声音响了,意味着皇帝快要来了。
    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不过也不至于像选嫔妃那样,留牌子、撂牌子都意味重大,更不凭借这第一印象来获宠或得荣封。
    所以李夕月心脏虽然也“怦怦”地开始跳,眼睛尚能到处乱瞟。
    少顷,又是轻轻的“嗤——嗤——”声。
    李夕月听父亲提过,这被称作“叫吃”,是最前列的太监提示所有人“皇帝驾到”,这声音既不刺耳,又能保证所过之处的人都能听见,好及时回避或及时行礼,别冲撞上了。
    果然,宫殿监一路小跑过来,在这群新入选的秀女面前说:“还记得规矩不?六个一列,进去不用跪,站好垂头,不许直视天颜,不许说话,记住了没?”
    谁也不敢不记住。脚下筛糠的都有好几个,纵使原有几个看着心气儿高的姑娘家,此刻也毫无刚刚那昂扬的模样了,都是低垂着头。
    又是一会儿,有几个穿花衣的太监过来依次领她们进去,六个人一列,进中间那大殿去,很快又出来,出来就个个汗涔涔的,拍着胸也不说话,好像紧张得不行的样子。有人悄悄问:“有没有看见万岁爷?”
    出来的都是摇头。
    一旁太监和嬷嬷听到她们说话就呵斥:“怎么还敢讲废话?”
    大家一瞬儿噤声,过一会儿才又悄声说:“谁敢抬头啊!腿都软了!怪道见万岁爷要跪,跪了还撑得住身子些。”
    李夕月想着:皇帝这该是有多吓人啊?
    脑海里正描摹吓人的样子呢,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进来,压低着公鸭嗓子说:“快!下一列!”
    李夕月看前面的女孩子都摸头发掸衣服,她也傻乎乎地跟着摸头发掸衣服,长长粗粗的辫梢儿捞在手心里握一握,心窝里也安定了些。
    然后跟着带路的小太监往正殿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细水长流的小文,希望大家喜欢~
    第3章
    不得不说,金碧辉煌,气象森严。
    李夕月排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个,进了大殿就是最边角上一个。她垂着头不敢往上看,只看见乌澄澄的金砖地亮得好像能反射出人影子。目光斜过去一点,能看见正中丹墀也映在地面上,隐约有人影在晃动着。
    俄而,听见上头人说话。
    太后说:“都留吧,都挺周正聪明的模样。宫里不日进来新人,总要有足够的伺候的人。”
    响起的男人的声音就该是皇帝了,波澜不惊,甚至带点不耐烦:“是,都留吧。”
    太后说:“留了这么多,新人到还没到,先送到宁寿宫各位太妃太嫔那里,边学规矩边调。教着,等新人进来,再行分配。”
    皇帝还是那样平淡的音:“是,就按太后吩咐。”
    这就算命运定下来了。李夕月不知怎么鼻子有点酸。原来还指望着选不上,照样子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现在,这个梦想破灭了,自己得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待上七八年了。
    “嘿!”有谁在她后面低喝了一声,“走啊!”
    李夕月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愣神了,前头的秀女已经按着之前筹划好的路线往外头走,就她还在愣神。怪不得当班的太监呵斥她。
    她赶紧地低头小赶了几步。
    听见上头在嗤笑:“也有蠢的。”
    太后在说:“算了,皇帝金口都说留了,再赶人家姑娘出去太没脸了。留吧,笨些就慢慢教。”
    李夕月虽不好强,但给人当面说“蠢”,也觉着扫脸。
    郁闷地到了来时的那座宫殿,里头已经摆上了给她们准备的饭菜:一碗一碗的白米饭,一碟一碟的菜,又清爽又精致。
    大家纷纷吃饭,都是姑娘家,小的十三四岁,大的和李夕月差不多,一个个斯斯文文的。
    吃完了,太监领着她们往宫里空院落里先住下,几个姑娘一间住着,那是又好奇又新鲜。但只刚通问了姓名,还没来得及聊上两句,管事的姑姑就推门进来,扫视了她们一圈,才说:“明儿各位就要到宁寿宫当差了,宫里规矩先说两条:一是无论主子跟前、主子背后,安安静静做事就是,多言多语免不了挨嘴巴子;二是一双脚也要管住,自家主子宫院尚不可乱走动,若是串了其他宫室,更是一顿打撵出宫去,甬道里还许你们走走,其他地方都算是你们的禁区——要是谁脑子不分清走到万岁爷听政的乾清宫、养心殿去了,那是给自己找死,也别怨着我今日没有讲清楚最起码的规矩。”
    她到处溜达了一圈,点点头道:“屋子里还算干净。明日晨起,也要把自己收拾利落,别跟个蠢鸡崽子似的叫人看着厌烦。一会儿熄了灯就睡,寝不语,谁都不许说话。睡相也好些,别四仰八叉地冲撞了殿神菩萨。”
    小姑娘们战战兢兢的,没一个敢则声,等人走了,才拍拍胸脯、吐吐舌头,亦有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就觉得哀愁——这在宫里煎熬十年八年的,该怎么捱下来?
    灯还没熄,李夕月已经困上来了,她打了个哈欠说:“听说伺候主子要做好多活计,今日能早些休息,还是早些休息吧。”拉开薄薄的夏被,真个就倒下睡了,少顷就听她呼吸匀净,还真睡熟了。
    睡得好,第二日精神不错。
    李夕月早早地起身,悄悄张了张外头鱼肚色的天空。
    果然没一会儿,昨日那位姑姑就来敲门了,惺忪的几个全被罚在墙角根跪着。
    “这也是练。”姑姑说,“膝头子要练,蹲安要练,立规矩也要练。别以为进宫了就是金尊玉贵享福来了,这地方一样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夕月不想当人上人,她只想熬日子,熬到放出去就好。
    所以别人都期盼着能伺候皇帝年轻的嫔妃,到时候跟着水涨船高,因而都努力在姑姑挑人的时候显得乖顺、聪明;李夕月独独一脸呆相,果然被分到宁寿宫禧太嫔那里。
    禧太嫔六十多了,论辈分是当今皇帝的奶奶辈——只是宫里不仅论辈分,还论分位——禧太嫔伺候德宗皇帝的时候,最高也只做过贵人,当时就年事已高的德宗皇帝也没能让她怀上一儿半女,禧太嫔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被赠封了个太嫔,其实有没有名号也一样,都是老寡妇守着后宫小小的院子,吃穿不愁,但也没外人想的那种锦衣玉食。
    好在老太太心态不错,即便一脸褶子,笑起来仍然灿烂着。她那间小小的宫院,给收拾得整齐干净而富有些李夕月都说不出的韵致。
    老太太第一眼看到李夕月时,是笑呵呵的:“哎哟,这丫头我喜欢,一看就是福相!”
    把李夕月叫近了拉着手,带着水晶片儿做的老花镜上上下下地打量:“手绵软,有福!脸颊面团团的,有福!腰细屁股圆,有福!……”
    李夕月的脸“腾”地通红,赶紧着给老太嫔蹲了个深安,想把自己“腰细屁股圆”这模样掩饰过去。
    一旁几个宫女笑得前仰合后:“老祖宗,您这话说得人家姑娘家害羞了。”
    “羞啥呢?”老太太扶着老花镜嗔怪,“我都活了快七十了,这点眼力见还没有?我说有福就有福。”
    “是是是。”几个贴身伺候老太嫔的宫女也没李夕月想象中的那般拘谨寡淡,笑着说,“就等老祖宗和太后聊天的时候,给我们一个个找个好人家指婚。”
    “不害臊!多大人了就想着指婚嫁人!”老太太撇脸说,还啧啧两声。
    李夕月对这宁寿宫的小院子,第一印象真是好极了!
    禧太嫔是位老人家,平时日子节奏缓慢,对穿衣打扮之类的事也不很讲究,做她的侍女日子很是舒服,贴身的两个是伺候她洗沐和水烟的,另两个伺候亵衣的浣洗和梳妆,传话、洒扫是两个粗使小宫女,而李夕月就剩了每天把太嫔的被褥抱出去晒一晒和替她养猫养鸟这些杂活儿。
    禧太嫔看着李夕月娴熟地逗弄廊庑下的画眉,就要啧啧地赞她一回。
    直到中秋节前夕,宫里都在传,按着太后的懿旨,皇帝新选的秀女已经定了位号,就在中秋当日进宫伺候皇帝,热热闹闹的要让太后开心一下。
    自然,一大堆活儿得抢着时辰干完,才能保障一群新娘娘们进宫能住得舒泰。
    李夕月被临时抽调出来,到永和宫帮忙。永和宫在东六宫中间的位置,二进的院落,歇山琉璃顶,进门就看到“仪昭淑慎”的匾额,里头刚刚铺陈好,但乱糟糟地蒙着一层薄灰。
    简直是打仗一样,得先把这里打扫整理干净,迎候新主子们入住进来。李夕月穿件旧罩袍,长长的辫子盘在脑后,用头巾一包,顿时有了干活的模样。她分得一个梢间,先抹橱柜,再擦桌子,把那些器玩一个一个擦得亮闪闪的归置好了,最后掸平炕褥和椅袱。
    她看着多宝架上的银瓶、瓷瓶、珐琅瓶,漂亮虽漂亮,干巴巴地摆在那儿,精致而空洞,不由皱了皱眉。而高几上还有天青瓷的美人耸肩瓶,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赶到外头问:“请问,有没有折枝的花儿?”
    外头负责殿宇的大太监一愣:“花儿?要花儿做什么?”
    李夕月比划着说:“里头瓶子都空着,奴才寻思着若是插两朵荷花苞儿,配芦花儿或就配小片的荷叶,正合那天青的釉色。若没有荷花苞儿呢,这季节早菊花已经有了,拣粉紫的、淡金的插成团花模样也很好看。”
    那大太监看她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不由也笑道:“大家忙得脚后跟打腚,还真没想着花儿草儿的。你打扫完也就完了,其余的,给住进来的那位主子自己动脑子去吧。”
    李夕月有些失望,“哦”了一声,拍拍手上的灰。
    经过后院墙的时候,恰见松枝从墙头伸过来,那长短合宜的一簇簇叶子正是茂密的时候,一堆叠着一堆,青翠欲滴。
    李夕月眼睛一亮,伸手去够——
    个子还矮了点,够不着。
    她往起一蹦,拉着了一根细枝——好在这五针松的叶子不扎手,不过紧跟着就断在她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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