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佻地摸摸她的脸:“你就说我‘学’得好不好?”
    李夕月啐他一口:“不知道您学了啥。您再不走,大家要满世界找皇上去哪儿了,看看,又不在东西暖阁,又不在寝宫,难道翻墙出去了?”
    昝宁心满意足时特别喜欢笑,迁延着就是舍不得走。转眼看见两个姑娘的针线簸箩,还手贱地翻翻看看:“哪件是白荼的?”
    哪件是白荼做的,他并不在乎,倒是找到一方石青色帕子,上面绣着松柏和一弯月,花样小小的只占一个角,但是精致异常,松针一根一根的都用不同色的线,远看仿佛有着远近层次。
    “这是谁做的呀?”
    李夕月一把抢过去:“上头针还没拆,仔细戳了手。”
    “给我的呀?”
    她翻个白眼:“想得美!”却像拿贼拿赃似的,脸又红了。
    “那得加快些做。”昝宁笑着说,“花样我挺喜欢的。”
    他回到寝宫,传了小太监准备洗澡的东西。大家不晓得为什么这会儿他突然要洗澡,当然不敢不应承,乱哄哄地搬澡盆、拿胰子、调热水,昝宁不需要人服侍他洗,独自解衣,泡进热热的水里,舒服得长吁一口气,胳膊上的新伤被热水一激,又麻又疼,又特别爽,浑身的汗荡涤在香气浮动的浴水中。
    他有一群人伺候,李夕月却像做贼似的,先小心拉开了门闩,又打了热水给自己擦洗,最后拾掇被他滚得乱糟糟的床褥和被子,空气里仿佛还浮动着情浓处的气息,暧昧又动人,她却不好意思,在熏笼里加了两个香饼子。
    过了好一会儿,白荼再次回来,推开门吸溜吸溜鼻子:“什么味儿?”
    李夕月做贼心虚:“啊?是我刚刚收拾东西出汗了。”
    “不是汗味。”白荼含笑看她一眼,“是红花油味儿,你扭伤了?”
    “没,刚刚拾掇抽屉打开看看,怕日久失效了。然后不小心泼翻了一点。”李夕月红着脸,硬着头皮瞎掰。
    白荼看了看她局促的样子,微微笑着说:“皇上刚刚来了啊?”
    “……”李夕月回复不了了,而且觉得自己欺骗了姑姑,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白荼坐下说:“别不好意思了,我看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也替你们高兴。”然后打趣她:“哎,咱们这床当了龙床,我怎么还敢睡?”
    李夕月红着脸说:“我换套被褥去。”
    “不不,我也沾沾喜气。”白荼笑着,“今年我就可以出宫了。”
    两个人钻进被窝里,头对头聊一会儿天。
    李夕月还是羡慕白荼能够出宫,哀叹道:“也不知我将来会不会后悔,就这么把自己后头的日子给定下来了。还是姑姑这样自由自在。”
    白荼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什么事是好到底的,什么事又是坏到底的?等皇上给你正位,不知道多少后来的宫人要羡慕你的福运,一大家子会因为你飞黄腾达,求都求不来的。你看先头圣母皇太后为人津津乐道了多少年,你说不定运道更佳呢!”
    又问:“皇上承诺了什么给你?”
    李夕月摇摇头:“没说实的。”
    暗想:他隐隐约约许诺的那个皇后之位,只怕只是说说,怎么可能呢?自己也不该奢求这个,就像白荼说的,各人因缘前定,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何必非求过格的东西?
    白荼说:“不急也是好的。听说皇后新下的懿旨,将颖嫔贬为答应,钤印下了,皇上也默许了。这后宫的大震荡与前朝相关,还是蛰伏着些比较好。”
    她说得没错。
    第二天李夕月她们在茶房就听见西暖阁里,礼亲王又在御前咆哮:“……皇上何必受这样的委屈?!国法岂是为私利所设?皇后此举,就不怕后世史书嘲笑她?”
    过了一会儿,他气哼哼的声音依然很高:“奴才已经驳了宗人府的意见。吴唐之女并没有左右奴才的处政,想必颖嫔也不能左右皇上。懿旨倘若不合国法和祖宗家法,臣身上这个‘辅政大臣’的身份就是要驳斥这些‘乱命’。”
    等礼亲王退出之后,奉茶的李夕月小心看着昝宁的神色,他表情平静,端过茶慢慢地品啜着,眉目深沉。
    喝完半盏茶,他和声对李夕月说:“你叫白荼进来,我有事吩咐她。你再去小膳房看看今日有什么好吃的甜点心,端进来。”
    李夕月知道,他有重要而烦难的事,还是会找白荼办,也是为自己避开一些难控制的祸患。只是不免有些担心白荼。
    到养心殿的小膳房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几味点心还在蒸、炸、烘烤。李夕月也不想去其他地方,默默地坐在小杌子上等候。
    膳房这会儿听特别忙,里头热气缭绕,御厨和帮厨几乎是一路小跑,吩咐事情也不免大声而急躁。
    “快!燕窝蒸鸭子要过火了!”
    “葱呢?蒜呢?这么一点怎么够做蘸料?”
    “桃花酥可以起锅了!再炸就过火了!”
    …………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说:“做了送到日精门布库房的膳盒备好了没有?”
    答曰:“好了好了!还是软烂的病号饭。”
    李夕月想起他说过有个陪他打布库的戈什哈断了肋骨,莫非还在日精门休养?
    正想着,那厢不耐烦地又说:“快给送去吧。这里还要备着御膳。真是,布库房那里原是光禄寺厨房备膳,还来凑御膳房的热闹?”
    送膳盒的那个说:“得嘞,谁叫咱们皇上下手那么狠呢?就赐十天八天御膳也不算什么。”
    “嗐,我看另有隐情,侍卫护卫受伤的多么多,听说过谁和这个叫亦武的一样得到皇上这样的恩赏的?”
    李夕月等候时礼貌的微笑顿时凝固在面颊上。
    第119章
    作为小宫女, 李夕月没有私自出养心殿的资格。眼看着送到日精门的提盒被一个小太监匆匆地拎走了,她心里百味杂陈,情不自禁地就要乱想。
    他故意把亦武简拔到陪他打布库的人中, 只怕早就没安好心。
    李夕月只觉得眼眶发酸,觉得自己以前在别人面前没太避忌谈论亦武, 只怕早就落了他的眼了。也料不到他居然是这么小器的人。
    皇帝要的几味甜点心做好了, 装在精致的点心攒盒里, 漆盒外头还热乎乎的,散发着他喜欢的甜香味。
    李夕月出了厨房门,却忍不住往东边日精门的方向看了看, 心里担忧亦武, 也觉得对不起他。
    迎着料峭的春风吹了好一阵,手脚都冻麻了,恰好李贵经过, 奇道:“夕月,你在这儿站着干嘛?万岁爷问了几遍点心了。”
    李夕月“哦”了一声, 步伐匆匆, 把攒盒送到了养心殿。
    皇帝刚刚见了礼亲王的起儿,这会儿还在西暖阁里。见她来了, 招招手说:“怎么去了这么久?今日我早膳没好好吃,净想着怎么对付礼亲王这一‘起儿’, 现在倒饿了。”
    李夕月打开攒盒盖子,把九碟攒盘送到他的案桌上。
    昝宁兴致勃勃吃一块桃花酥, 嚼了一口就停下了, 默默把桃花酥放在一旁。然后,又拈起玫瑰糕,也是只嚼了一口。
    他停下手问:“怎么都凉了?”
    李夕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吹了多久, 张了张嘴没答得上话。
    昝宁又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奴才没去哪里。”
    他目光像他的海东青一样锐利起来,靠近两步,俯视着她问:“说实话!”
    李夕月听他凶巴巴的语气,再想着被他打断了肋骨的亦武,心里突然又酸又痛,低头“吧嗒”掉了两颗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顿时软下来:“哭什么?我又没怎么样你。换做其他人,给我送凉了的点心,还不好好回主子的话,早叫扠出去打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把那泪痕擦掉,笑眯眯哄她:“是不是看到什么好玩的,躲懒去了?”
    “奴才这会儿想一个人静静。”她不答他的话,显得有些别扭。
    他停下手,说:“你别给我添堵行不行?”
    李夕月心想,要是我这会儿就问你为什么伤了亦武,只怕你心里更堵吧?于是这话憋在肚子里,摇摇头说:“万岁爷忙,奴才站在这儿才是添堵。”
    “夕月,”他听她今天说话很呛,蹙了眉说,“我今儿心情不是太好,想着你能给我排解排解忧愁,你又是怎么回事?”
    李夕月口不择言:“是了,在万岁爷心里,奴才就是个逗趣的玩意儿,只用逗主子开心就是了,怎么配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昝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夕月,我这阵子心里烦闷的事特别多,说实话,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你不高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我一个大男人,没那个心情猜来猜去猜你为什么不高兴。”
    李夕月承认他说得没错,但是这是为亦武别扭,她也太明白还真不能直接说。她抽抽噎噎道:“那奴才不想说行不行呢?”
    “行。”昝宁很爽快地说,“我也有时候有话不知道对谁说,只能憋肚子里。不过我希望你想通了的时候,不妨告诉我听。我不希望我们总是有隔阂。”
    他向她张开双手。
    李夕月晓得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看他越发有些眉目嗒然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向前走了两步到他怀里。
    昝宁双手揽住她。
    她听见他胸臆里发出的长长的太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说,“皇帝的不如意事不比别人少。”
    他一抱她,身体就有变化。
    李夕月今天不想和他再睡,便挣了挣。
    昝宁也没有强她,手指从她的鬓发抚摩到她的脸颊,最后戳戳她的酒窝的位置:“笑一下吧。”
    李夕月笑不出来,假笑又是没有酒窝出现的。
    昝宁很落寞,等李夕月再次说“告退”的时候,他不挽留,而是说:“你去吧,今日召了答应齐佳氏——就是原来的颖嫔。”
    李夕月心里愈发辨不清滋味,“哦”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里,她一颗眼泪都不敢再流了,怕给姑姑看见笑话。
    但一推门,恰看见白荼掩饰地从灯烛前别转头,眼圈好像也是红的。
    李夕月怔了怔低低地叫了声“姑姑”。
    白荼说:“天不早了,也该睡了。热水我先就打好了,你自己洗漱吧。”匆匆收拾她的针线簸箩。
    她又在做新的活计——一件精工的荷包,也是男人用的配色,大概仍是为徐鹤章做的。徐鹤章已经升到户部做郎中,管理江南司,黄瀚、吴唐一案中最后清理江南的吏治,就先从清理其中的田赋、课税、漕运和治河诸事开始。
    两个人上了床,居然沉默了好半晌,不似平常时总归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李夕月怕冷场了白荼会乱想,刻意打破这气氛,问:“姑姑没几个月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吧?”
    白荼“嗯”了一声,说:“内务府造的册子,我三月交割清楚养心殿的事务,就可以回去了。茶房我们这一班儿就是你做主了,再带个徒弟——不过最好不要是宜芳。”
    李夕月其实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后继的问题,只是满满的羡慕:“唉,真好,真羡慕姑姑。在宫里这些年没有回家,不过总算也熬出来了。”
    白荼怔怔地听着,最后苦苦一笑:“是呢,我十三岁就进了宫,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服侍了六年,紧接着又伺候皇上。不觉十几年都过去了,家是什么样子,都模糊了,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还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捉迷藏、跳房子……每每梦中都是紫禁城的样子,都不记得家宅里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刚来时,我也天天夜里偷偷哭,想家里人,想未来则觉得茫茫。不成想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害怕担心了。”
    李夕月想:你好歹马上就能回去了,家里再不熟悉,也就是几天适应的工夫。我呢,只怕再回不去了。想得要哭。
    白荼又默然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夕月,我更担心自己回不去。”
    “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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