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抚了抚他的眉心,说:“您这蹙着的眉,得平展一些——太后眼儿最尖,不定就浮想联翩,起了警惕就麻烦了。”
    昝宁在她的抚弄下,感觉眉心紧绷的肌肉变得松弛了一些,握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低声说:“我晓得,这是做戏最要紧的时刻,不能叫她看出破绽。我的心思,也就你和李贵知晓。”
    李夕月送走了他,其实心里也烦乱,要了块抹布,在东暖阁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边干活边想心思。
    铁色胆瓶里插着苍翠的松枝,而一旁并头立着装山茶的甜白瓷美人耸肩瓶,她细心地把两只瓶子上的浮灰掸掉,不觉已听到外头皇帝归来的叫“吃”声,赶紧收好抹布,在一旁盆里净了手。
    接着便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走了进来。
    “万岁爷。”李夕月指了指脏水盆,“我把脏水倒了去。”
    东暖阁里一尘不染,皇帝的眉头也是平展的。
    他点点头:“顺便泡菊花茶来。”
    李夕月再次进东暖阁,昝宁的手里已经握了一份奏折的夹片。
    他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夕月:“太后没知道礼邸到养心殿的事。她和我讲的是牵扯到的人的处置。”
    他扬了扬手上那张夹宣的奏折夹片,笑得冷冷的:“主张赶尽杀绝,即便是她纳兰氏的族人,出了五服的也一概不论,一概不保。礼亲王说得没错,最毒妇人心!她天天笑得慈悲;怜老惜贫,待宫人像个和善的老祖母;每年在雍和宫、广济寺和潭柘寺要捐多少香火银子——其实也是个狠毒至极的人!”
    礼亲王在西暖阁被召见时李夕月不在旁边,但此刻皇帝恨毒的神色,她猜也能猜出礼亲王必然揭露了太后什么惊天的秘密来,让昝宁对太后从原来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仇恨。
    “这……会不会是礼亲王挑拨呢?”她磕磕巴巴地问。
    “就是挑拨。”昝宁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我也得去查,查清楚之前,没法信她。”
    李夕月尚不知是什么事突然给皇帝带来这样天翻地转般情绪的突变,他以往不大喜欢太后,大概嫌她管得宽而他自己却只能因为“孝道”受着管——就宛如一个孩子对专断独行的母亲的那种不耐烦,但只能忍受着一样。
    原来那种虽然讨厌,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现在却彻底崩塌翻覆了,那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李夕月踌躇着要不要再问得清楚些,而昝宁伸手说:“菊花茶呢?”
    她赶紧把茶递过去。
    茶热到微烫,泡开的菊花如一朵朵云,一粒粒的枸杞浮在上头红得娇艳,热气腾在昝宁的眼睛上,他觉得眼皮子被这热气熥得很酸。
    他啜了一小口,然后回忆着说:“我亲额涅啊,是个胆小自卑的人,即便先帝宠爱她,她也总觉得自己不配,从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次我下了书房去叩见她,她都是嘱咐我要乖,要好好读书,要听师傅的话,要孝顺先帝和太后。宫廷里若有倾轧,她每每哆嗦着连听都不敢,有时候抱着我哭,说‘额涅没用……你生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
    李夕月看他迅速地低下头,仿佛是在呷茶,但分明又见他眼睛里一滴晶莹飞快地落在杯子里。
    “万岁爷……”她有些慌。
    昝宁举着杯子遮着脸,好半晌又说:“是啊,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没有鲜美热腾的大馄饨,没有红艳酸甜的糖葫芦,没有那些自在与热闹,唯只就是把人逼成毒蛇,把好人呢就逼死了、逼疯了……”
    他泪珠又一次往茶杯里掉,肩膀抖得厉害,仿佛扼止不住了。
    李夕月什么都顾不得,上前抱住他的肩:“昝宁……”
    她的下巴倚着他的头顶,他浑身都在她怀抱里颤抖,终于“呜呜”出声,举着的杯子倾侧着,里头的菊花茶斜仄得泼出几滴来。李夕月见下头是他的奏折夹片,急忙伸手稳住了杯身。
    他大概是难得这么放纵地哭,声音压抑得极低,可是满腔子的伤心都流泻出来了。
    李夕月本来挺会安慰人,但是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是,只能尽力地让自己软软的胸腹贴着他,给他一些柔软的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挺直腰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事了。”
    “万岁爷……”
    昝宁说:“放心吧。”
    停了停又说:“我额涅薨逝的时候,我也才登基几个月,当时伤心啊,觉得天都塌了,觉得先帝去世我都没有这么难过。”
    李夕月明白啊,他是六皇子,先帝诸子而已,对于先帝而言只是几分之一,父子的感情自然一般;但他却是圣母皇太后当时唯一的孩子,母子虽不能在一起生活,但那种真切的关爱与孺慕,都是彼此的百分之百。
    昝宁看着她,苦笑着:“礼亲王要挑拨不错,但也算不上离间,因为我后来想想,我母亲在世,是两宫皇太后垂帘,她再让着纳兰氏,总有舌头磕着牙齿的时候,何况纳兰氏忌惮她是我亲生的娘。”
    “这还是其一,其二呢,”他缓缓地回顾着往事,“我额涅薨逝后,我悲痛过度,一度无法上朝,无法叫起,他们称我‘孝’,顺便趁着我无力理朝的机会把朝中重要的人一步步地撤换。我师傅当年就是栽在这上面,骆天驰也是。之后两三年,我患了胃疾,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虽不是大病,却有很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等我发觉自己这个‘皇帝’已经是个傀儡、空架子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眼中幽荧地光闪着,终于露出牙齿寒寒地笑了:“还好,今日的我不是当年的我。”
    昝宁扭头看着李夕月:“我……大概要打一个豪赌,输了或许会万劫不复,你愿意不愿意陪着我?”
    李夕月愣了愣说:“我没有什么不愿意,但是,打赌这种……是不是不靠谱啊?还是准备好了再说?”
    昝宁笑了笑,摇摇头:“这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我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不用好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万岁爷年轻,就算要等,谁还等不过谁呀?”
    但昝宁现在不大愿意听她理智地劝谏,而是冷笑道:“不错,论年纪她熬不过我,但是让她舒舒服服地享满天年?我岂不是对不起我亲额涅?”
    李夕月有点倒抽冷气,但是不知道怎么劝他才好。
    第145章
    礼亲王在得偿所愿面圣之后, 在三法司会审的时候供述了。
    当然,依旧很傲慢,有些罪名坚辞不认, 甚至咆哮公堂,指责大理寺卿“但知道逢迎掌权的老娘们”“把先帝的遗训都忘到脚后跟了!”
    大理寺卿气得脸色铁青, 而原和礼亲王关系不错的刑部尚书只能在两个人中间打圆场。
    一个掌权的亲王被执, 问了谋逆擅权的重罪, 本来就是极少见的情况。
    事情沸沸扬扬地传遍京城,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好谈国事的旗下大爷们, 都说得津津乐道的。谈到礼亲王, 说他是必死无疑了,但也未免对他生出二三分同情来,都说, 礼亲王跋扈归跋扈,但是也不是对社稷全无功劳的人, 太后无非是因为他几次提了收回“御赏”印的事情怀恨在心, 必杀之而后快。
    太后听到这些传闻,当然极为不快, 几次叫昝宁过去,又是申斥, 又是诉苦,常常先把养子骂一通, 然后又抹着眼泪说:“皇帝, 他们这些混账话,真真是要气死我!你小时候在我身边抚育过好一阵,冬日里你午睡我怕你着凉, 每每自己都睡不着,只记着给你盖被子;你生病的时候我都日夜求着菩萨保佑你……”
    昝宁不得不装着感动的样子:“是,皇额涅对儿子的好处,儿子铭记在心。”
    太后用帕子印印眼角的泪痕,随口唤了一声“小邱子”,而后自己愣怔了一下,愈发一脸伤心:“唉,我还是习惯了他……山东巡抚不就是礼亲王的亲信么?找了个借口杀了小邱子,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叫人简直要气死了!”
    昝宁对邱德山实在是毫无好感,一句话顿时没接得上茬儿,而后,他便看见太后尖锐的眼神从帕子后射了过来,跟生锈的钉子似的,肮脏而扎得人浑身疼痛。
    太后放下拭泪的手绢,说话声音开始冷冷淡淡:“听说为礼亲王说话的人还不少。你怎么看?”
    昝宁犹豫了一下:“清议确实觉得礼邸虽有罪,罪不至死。”
    太后冷笑道:“大不敬都可以至死,何况是窃国谋逆,那是逢赦不赦的重罪了。”
    “但是礼邸并不承认。”
    太后好笑似的“呵呵”两声:“皇帝,你也未免太老实软弱可欺了吧?别说不需要他认罪就可以杀人,即便需要他一纸画押,也不过刑部用点‘花样’的事,随时可以办出来。你这不舍得杀他,是打算着他来日再东山再起?你可要知道,他和你是一个姓儿,日后就是要你的位置也不是说不过去呢!”
    她的冷嘲热讽,昝宁听了很多年了。
    不错,太后对他好时确实不错,但这样把自卑种进他心田里,逼着他感恩戴德,他如今是越来越厌恶了!
    “皇额涅,杀一人容易,只是杀了之后,脑袋是装不回去的。”他微微笑着说,似乎有着劝谏之意。
    太后冷笑道:“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离了他礼亲王,朝廷就不转了是怎么的?你若觉得处政事上有为难,我不是还在吗?当年先帝身子骨不好的时候,奏折不是叫我看过?你小的时候,不是我在垂帘?如今你需要,我来训政,亦非不可。”
    简直是把她对权力的欲望,赤.裸.裸地摆在了皇帝面前。
    昝宁道:“多谢皇额涅,儿子亲政这些年,总算长了点见识,若日后遇到难处,再来向额涅请教。额涅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颐养颐养了,儿子再怎么不孝,也不忍心让额涅再吃这个辛苦。”
    太后垂首斜乜着跪坐在她面前的这位皇帝,半日才笑道:“那就好。你长大了,我也放心了。”
    昝宁生恐她又要抢班夺权,又说:“额涅今年五十整寿,儿子定当竭力报效,让内务府拟出章程来,好好给额涅热闹热闹。”
    太后这才略略松开绷紧的神情,叹息笑道:“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可惜原来小邱子最懂我的心意,现在却没人那么体察了。”
    昝宁要紧说:“荣聿很会办事,太后有吩咐只管跟他说。这次捉拿礼邸的事,荣聿出了挺大的力气呢!”
    太后点点头:“荣聿是个好孩子。他们家那个铁帽子王,不妨就让他承袭了。当然,这次当差好不好,就看他的。”
    心里那句话想想还是得说,于是在这个话缝儿上又道:“想起小邱子,我是真深恨礼亲王,还有那个但知道‘辅政亲王之命’,不知道‘太后是何许人也’的山东巡抚!山东巡抚这样的大过,若不加理会,只怕人家以为宫里人好欺负!”
    闲闲似的问:“对了,查抄礼邸,只怕抄出了不少东西吧?书信之类的,务必好好清查!”
    昝宁先就知道她是想借机清理礼亲王的羽翼。江南那一支已经在之前清理干净了,现在就是山东这支算是他嫡系,少不得借这次处置礼亲王的机会,把山东巡抚一道处置。
    他问道:“书信之类自然不少,问罪也是由此而始。但是其中牵扯到太后母家的几个远房,上次递过来那个夹片,原也是来问一问太后的处置意思。”
    太后此刻只是恨毒了礼亲王,冷笑道:“咦,我上次不就说了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几个不入流的外戚?一例处置就是了!”她掏出先帝赐给的“御赏”印章,往桌上一摆:“你的谕旨,我的钤印,直接可以叫军机处明发!”
    好极了!
    昝宁不动声色,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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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亲王倒台,他原本针对皇后失德的一系列发作自然也就暂缓了下来。
    隔几日是皇后千秋节,宫里按例要给皇后热闹热闹——帝后同岁,皇后还略长一些,这日是二十岁的大生日,宫里在畅音阁摆了好大的戏台,要为她热闹庆生。
    太后自然也冷眼看着这对名义上的夫妻接下来的关系。
    皇后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国家需要一个像样的继承人——若她已经彻底跟皇帝闹崩,不可能生育出皇帝的孩子,还不如及早把丽妃扶上位。
    太后太知道没有自己亲生孩子的后妃的苦处了!即便是嫡母,是名义上所有孩子的母亲,那些个隔着肚皮的孩子,就是隔着心哪!
    昝宁一如既往很是冷漠,按例给皇后赐银两、赐衣料、赐首饰,只不过那些东西一看就是内务府进贡的“样子货”——甚至连样子都很老气,完全不般配一个二十岁的少妇。
    皇后看着那些东西,不由就是撇着嘴,即便接着是强笑着谢恩,那堆东西也撂在一边,看都不愿意去看。
    戏台上热热闹闹唱起来。
    年轻的皇后两眼无神地盯着戏台,驼着背捧着一碗暖手的茶,鲜亮的明黄色吉服,衬得浓妆艳抹的脸亦压不住黑黄的底色了。
    昝宁看了一会儿戏,起身大概去解手。
    稍倾,便见颖嫔也起身了,对身边人袅袅地道一声“方便”,嘴角噙着笑,娉婷地出了畅音阁的门。
    皇后胸口起伏了一会儿,然后强笑着对身边的太后道:“皇额涅,妾也去方便一下。”
    太后压低声音,用只有身边人能听见的响度喝道:“你给我坐下!”
    皇后一脸委屈,挫着牙根半晌不言,但关节发白的手指已经把一块绢帕攥得全是褶子。
    一旁的丽妃冷眼观望,又过了一会儿起身去围房了——她坐在旁侧,不需要和太后单独交代什么。
    但回来之后,她便是冲皇后使了个眼色,俩姐妹到一边的屋子里更衣。
    丽妃悄悄对皇后说:“……我知道娘娘不放心,悄悄跟过去了。”
    皇后看着她,感激地说:“还是你懂我的心意。我不是不放心,只是觉得现在是处置礼亲王的关键时刻,皇上怎么能为美色所惑?”
    丽妃一个劲地点头:“谁说不是呢!嗐!都知道颖嫔是礼邸送进宫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非就是想弄个狐狸精来霸占后宫里纳兰氏的位置——可惜以前太后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城府!”
    她添油加醋地说:“哎呀,要说骚是真骚呢!刚刚就在小假山后面,媚哒哒地在问皇上:‘怎么很久没翻奴才的牌子了呀?’”
    她捏着嗓子,学得还挺像回事,却更夸张些:“皇上说:‘这阵子太忙了,别说没翻你的牌子,谁的牌子都没翻。’那小蹄子说:‘皇上要保重身子啊!去年奴才给的那张方子,其实是温补的,春日用了,效果更好,皇上不妨再试试?’皇上就笑了,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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