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泉几乎是飞扑进去,脚跟还没站稳,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哭声,他傻了眼,跟着进来的阿大等人也面面相觑,只见定西侯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垂在两旁嗷嗷大哭,邢平淳瞧阿爹如此,更是伤心不能自已,坐在他旁边与他一齐痛哭。
    这大小男主子都痛哭流涕的场面,他们可是从没见过,李清泉等人全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钱娇娘脑袋上纱着纱布,闭着眼安静地睡在床上。她一直在混沌中沉浮,手脚都似上了镣铐,每走一步都像身负千斤。
    她太累了,需要歇一歇。可是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哭,吵得她都无法安睡。究竟是谁扰人清梦?钱娇娘想赶人走,但她的手指无法抬起,嘴巴无法出声,眼睛也无法睁开。哭声愈大,她的脑袋愈发地疼。
    如薄翼般的眼睫毛轻颤,钱娇娘终于睁开了眼,干涩的唇瓣轻启,她想叫人安静,余光见一大一小坐在地下,她微微扭头,太阳穴传来一阵扯筋扭脉的疼,她轻嘶一声,看清坐在地下哭得狼狈的两张脸庞。她凝视那两张一大一小神似又傻乎乎的脸庞许久,竟是笑了,“傻子……哭什么?”
    邢平淳跳起来,冲到钱娇娘面前,他笨拙地拿衣袖擦去眼泪,“娘,娘!”
    邢慕铮在邢平淳挡隔他的一瞬间看见娇娘弯弯的眉眼,正如拨云见日。鬼东西又哭又笑,赤着脚跺地。
    “夫人!”
    “娇娘!”
    李清泉等人与在门口的清雅全都欣喜不已,清雅什么也不顾了,冲到床边握住钱娇娘的手,一个劲地掉眼泪,“你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三日了!”
    钱娇娘清眸微惊,她睡了三日?为何……是了,她好似是被邢慕铮一胳膊给甩飞出去了。
    吴顺子跑去把在院中暂住的白大夫给叫来,白大夫替娇娘诊了脉,微笑着道:“夫人已熬过这一劫,只是近日还需卧床静养,不可走动。我再改一副方子,这几日便按此方熬药。”
    阿大与王勇互相看了一眼,克制不住击了个掌。他们在这院子里是最久的,自是知道如今最了解大帅的非夫人莫属,夫人醒了,大帅定不会像在他的院子里一般动不动便发狂。
    李清泉与阿大小心翼翼地扶着定西侯回了西厢房,这回定西侯由他们扶着过去,乖乖地让他们擦手擦脚,换干净的衣裳,时而还嘿嘿傻笑一下。
    “大帅可算是笑了,这几日在他的院子里大帅就没笑过!”阿大笑道。大帅高兴,他也高兴!
    “莫非知道夫人醒了所以高兴?”王勇道,“你说怪不怪,大帅方才是自个儿跑到夫人这来的,他寻得路!”
    邢慕铮此刻也在思索鬼东西的举动,他的确直奔娇娘院中而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儿。莫非是他想见娇娘的心思驱使了他?为何那么多的心思,他偏偏听从了这一条?
    邢慕铮再做尝试,叫鬼东西走到东厢房去,鬼东西纹丝不动。莫非是他当时执念较深?邢慕铮再次陷入沉思,他抓住了一丝生机。不论如何,鬼东西今夜确是按他的心思行事了,只是他现下尚不知这契机,倘若他发现了其中破绽,兴许他就可凭一己之力拿回身体。并且,娇娘已无大碍,很好。
    第二十八章
    钱娇娘喝了药后很快又睡着了,邢平淳不放心,要睡在钱娇娘的屋里陪她,清雅仍如这几日一般,叫他回自个儿屋子去睡,她在娇娘屋子守着。邢平淳去邢慕铮的屋子转了一圈,发现他也睡着了。他赶紧洗了把脸,跑到屋里睡觉去了。
    清雅这几日日夜照顾钱娇娘,早已疲惫不堪,一躺下去就沉入梦乡了。阿大和王勇也赶紧跑到耳房和衣扑上床,邢慕铮三日来早也闹晚也闹,他们就睡不了一个囫囵觉,这一沾上床,二人都呼呼声大作。
    李清泉与吴顺子守夜,坐在邢慕铮的房门外,上下眼皮子也都直打架。
    夜陷入寂静,皎洁的月光洒在院中,银白色铺了一地,清冷幽雅。微风阵阵,飘散着淡淡的花香。树影缓缓变幻,银白渐渐被黑暗吞噬,天空挂着的弯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去。
    “啊——”撕裂的吼叫如利刃划破夜的宁静。
    钱娇娘心跳骤停,从睡梦中猛地惊醒,她无意识转头,似是绑了千斤石的脑袋刺痛不已。
    清雅同样被惊醒,她听了一会,翻了个身,“侯爷又闹了,别理他,咱们睡咱们的。”
    钱娇娘应了一声,睁着眼听着外边熟悉的喧嚣。邢慕铮这会儿应该还在屋里闹,不知阿大拿羊奶能不能哄得住……啊,出门了,到堂屋了,今儿出来得快些……摔椅子了……也亏得他现在是个大官,否则连家当都买不起……有银子就是好使,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他的声音怎么……
    钱娇娘侧耳倾听,眉头微蹙。
    她听过邢慕铮发狂时的吼叫太多了,几乎可以透过他的叫声分辨他发狂的时辰,但她从未听过这嘶吼之声。倘若她不知道外头是谁,几乎以为是犯人在被严刑逼供,还是用的最令人生不如死的刑具。
    “怎么回事?你出去看看。”钱娇娘道。这会儿连摔东西的声音也停了,只留了那凄厉的叫喊,着实令人心神不宁。
    清雅也听出来些许不戏劲儿,她翻身下了小床,趿鞋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边,找了件外衣披上。
    “你小心着点,离远些。”钱娇娘直愣愣躺在床上,尽量挤着眼用余光瞅清雅。她如今睡在一个凹状的枕头上,动一动都难。
    清雅回了句知道,就空着手出去了。她不敢拿油灯,只能摸着黑走。清雅悄悄儿走到堂屋侧门前,搭了帘子往外张望。屋里是熟悉的狼籍,桌子椅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倒是稀奇没有摔烂。因着天色黑,清雅一时辨不清哪团黑影是邢慕铮,只看见几个影子围转着,“大帅”“大帅”之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令人害怕的吼叫声。乌云散开,清雅借着照进来的微弱月光,才看清站着的四人皆非邢慕铮,她再一定睛,邢慕铮仰面倒在地上,青筋暴起的双手紧紧交叉抓着自己的胳膊,他的腿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胸前,挡住了他的脸庞,但那一声痛苦过一声的嘶吼叫人难受之极。
    清雅咬着下唇,她本因邢慕铮误害娇娘一事心有芥蒂,但听他如垂死野兽的挣扎喊声,竟也有些于心不忍。她也看过好几回邢慕铮夜里发狂的模样,可从未如今夜般……凄厉。
    白大夫暂住于东厢房后的耳房里,她睡眠轻浅,即便耳房与堂屋隔得远,她还是听见了隐约动静。她打着灯出来,那吼声越来越大,犹如这屋子里关着一头嗜血的野兽。白大夫战战兢兢地出了廊道,瞧清雅正探头往厅堂张望,她忙小声叫她一声。清雅回头,对她摆手,“白大夫,快把灯灭了。”
    白大夫连忙吹灭了灯,她快步走过去,与清雅一同看外面场景,倒抽一口凉气。
    定西侯在地下打滚,他拿头猛地磕地,伸手用力扯自己的发,竟然扯下一团来,往自己嘴里塞。王勇眼疾手快,蹲下一把抓住定西侯的手腕,定西侯怒吼,一口咬在王勇的手臂上,几乎嵌进肉里。王勇只觉手臂都快断了,他紧咬着牙不敢出声。李清泉自后反掣侯爷胳膊,用力将他拉起,定西侯竟还咬着王勇不松口,长臂反手摁了李清泉脑袋,往他脑袋上撞。李清泉的额撞在侯爷的后脑勺上眼冒金星。阿大上前覆了定西侯的眼,定西侯啊啊地叫,沾血的齿松开了王勇的手臂。王勇迅速退后,鲜血汩汩顺着手腕流下,不多时就积了小洼。阿大不及撒手,肚子遭了大脚猛踹,光头大汉竟被踢飞了出去,摔在椅子堆里。
    邢慕铮无法阻止。他痛得死去活来,今夜的折磨仿佛是以往的痛苦百倍千倍,他已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痛法,惟有痛这一字。
    “侯爷这是……”白大夫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她分明听闻定西侯是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怎么适才在屋子里像痴儿,现下又像疯子?
    “侯爷生病了,”清雅轻声道,“大夫,你能瞧得出侯爷生的什么病么?”
    白大夫瞧了好一会儿,“这……老身医术不精……”白大夫不敢妄言,这哪里是生病,这分明是中邪!
    李清泉此时大喊:“打昏大帅罢!”
    王勇也觉今夜邢慕铮与往日不同,他当机立断,上前用自己完好的右手切向定西侯后颈。定西侯脑袋一歪,晕了过去。李清泉与吴顺子连忙架住他,吴顺子蹲在前边,让李清泉将侯爷扶到他的背上。
    阿大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一口气还未松完,定西侯蓦然睁开眼睛,一脚将吴顺子踢飞出去。清雅吓得往后一哆嗦。阿大骂道:“下手忒轻,犊子!”
    王勇连忙去扶起吴顺子,“我都用了九成力道了!”
    邢慕铮就像被架在火上,烧得皮开肉绽甚至已然将肉烧糊了,可他没有死,他死不了,惟有在烈火中无望地挣扎。这是反噬么?因他被自己的意念所驱使跑到娇娘这来,因此被反噬了?亦是有人在背后“惩罚”他?
    四人无法阻止定西侯自残,迫不得已之下惟有合力将他绑了手脚,抬起来放回床上。定西侯即便手脚被缚,仍如困兽般嘶吼挣扎,他汗如雨下,嘴边还有王勇的血迹,呲牙咧嘴着左右乱咬,甚至咬住自己的肩头要吃自己的肉。阿大等人见状,只得用布巾阻隔了他的牙。
    邢慕铮还在挣扎,清雅不忍再看,她叫白大夫进去替王王勇等人治疗皮肉伤,自个儿回东厢房拿药箱。一踏进厢房,就见钱娇娘正缓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清雅忙上前扶她,“你要做甚?”
    钱娇娘指了指角落的恭桶,清雅道:“你好歹等我回来,万一又摔了,大罗神仙都拉不回你!”
    “我哪里有那么娇弱?”
    钱娇娘由清雅扶着出了恭,走回床边时就已头晕目眩,她哇地一声吐了,不久前吃的一点白粥全都吐出来了。清雅一看急得跺脚,“今儿是要命了!”
    第二十九章
    “我没事……”钱娇娘虽说着,脚下已经软了,半边身子忍不住往床上倾。
    清雅费劲儿将钱娇娘扶上床,钱娇娘眼前一片黑,缓了一缓。清雅转头要去叫白大夫来,又记起自己是来拿药箱给白大夫的,转头又得将娇娘吐的东西扫干净,她转了两圈急得竟不知自己要干甚。
    白大夫自个儿寻过来了,她也来拿药箱,被清雅拽住看娇娘,白大夫急急忙扶正娇娘的脑袋替她探了脉,幸而娇娘没什么问题,白大夫只叫她静躺着不要动,自己拿了药箱去了西厢房。清雅拿了香灰进来将钱娇娘才吐的扫了干净,“叫你乱动,别想着去那边了!”
    “……我没想着去,”钱娇娘盯着床板上的影子,听着隐隐传来的闷吼声,“侯爷怎么样了?”
    清雅顿了一下,将扫帚和畚箕拿出去,进来洗了把手,才道:“不太好,今儿好像特别疯,把阿大王勇他们四个都打得不成样了,自己好像也……痛苦。”
    钱娇娘道:“这几天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谁知道……”
    “清雅姑娘,清雅姑娘!”阿大在外头贼头贼脑地叫。
    清雅微微皱眉,扬声道:“做什么?”
    阿大一听就知道钱娇娘醒着,但他还是问道:“夫人醒着么?”
    “睡了,刚睡下。”
    阿大:“……”谁家主子睡了,丫头说话这么大声。
    钱娇娘扯了扯唇角。清雅在她床边坐下,替她理了理额上的发,小声道:“我知道这小子要干嘛。”
    “夫人,夫人,属下打扰您了,您可否去看看大帅,他今夜……”
    清雅咬牙快步出去,狠狠剐了阿大一眼,“你嚷什么,夫人才起身就吐了,她怎么过去!”
    阿大被骂得直缩脖子,他也知道夫人这回伤得很重,“可清雅姑娘,大帅的模样你也看见了,大帅是真不对劲!上回夫人也阻止大帅撞墙,这回兴许也……”
    “上回上回,上回你家大帅把夫人打成重伤昏迷三日你就忘了?”
    阿大噎了一下,“可是咱们真是没辙了,咱们总不能一直绑着大帅,那也太……可怜……”
    清雅沉默了片刻,定西侯目前的状况着实不妙,可是娇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儿不行,夫人还未好转,白大夫叫她一动不动地静卧,夫人这虚弱身子走过去了也没用!侯爷闹一阵就歇了,你去让白大夫替侯爷看看。许是侯爷哪儿痛,让她开些镇痛的药方试试。”
    阿大见清雅态度坚决,想来夫人应是真是无法下床行走。他耷拉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走了。清雅回了里屋,钱娇娘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向她,清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西厢房的闷喊声还未间断。
    钱娇娘直挺挺地问:“到底怎么了?侯爷从打伤我的那日起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清雅过来替她拉了拉薄被,“我真晓不得,你昏迷的这三日,冯语嫣抢着要照顾他,李清泉不让,他们将侯爷接到正院去了。”
    “那他今夜怎地跟丑儿坐在我房里哭?”
    “这我就更晓不得了,我才给你打水洗了脸,出去倒水的时候就看见他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差点儿把我给吓死!听阿大说,侯爷是自个儿跑到咱们这儿来的。”
    钱娇娘诧异,“他自个儿跑来的?”
    “正是如此,听说他还撞烂了正院的门板,才跑出来的。”清雅眼珠子一转,看着钱娇娘似笑非笑,“他莫非是想你了?”
    钱娇娘啐了一口,“傻子还知道想人?”
    “说不准傻子才知道想哩。”清雅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我真受不了了,咱们睡罢。”
    钱娇娘顿了顿,道:“吹灯罢。”
    清雅着实乏极了,一听如获大赦,转头就去将油灯给灭了,她往榻上一躺,发出舒适的轻喟,过了一会,她轻声道:“这么大动静,丑儿竟还没动静。”
    “他要是睡着了,雷打都不醒。”钱娇娘在黑暗中勾唇。
    清雅没回话,过了一会,钱娇娘听见了她轻缓的呼吸声。
    钱娇娘睁着眼睛,盯着透进来的月光在床顶上的浮动的影子,丝毫没有睡意。而伴随她的,是不时传来的喊叫声。
    直到天明。
    邢慕铮整整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昏睡过去。守着他的四个护卫全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为他解了绑,盖好了被子。而后他们都如死狗般瘫在椅子上。李清泉和阿大强打起精神商量着,夜里得多派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兵过来,以防万一。
    钱娇娘睡了一早上,中午吃了些瘦肉粥,喝了白大夫开的良药,下午仍被大夫禁令下床。
    李清泉得了消息,有一在民间素有盛名的神医来了玉州,他急忙整衣备马亲自去请。他一走,邢慕铮就醒了,他一醒来,又如昨夜般发狂不休。王勇伤了胳膊,阿大和吴顺子两人着实拦不住,喊了吴江和徐国义进院出力,二人正在阻拦执意要探望侯爷的冯语嫣,听令忙不迭跑了进去。王勇大吼一声关门,吴江才又跑回来拴门。冯语嫣自门缝里见邢慕铮又发了疯,怕殃及自己,连忙拉了奶娘就走。
    邢慕铮又被绑了起来,这回他被绑在椅子上,阿大用柔软棉布包裹了邢慕铮的手腕脚腕,如此他挣扎时不会磨破了皮。他的嘴里塞了软布,因为鬼东西开始咬舌了。简大夫过来仔仔细细看诊一遍,与白大夫一样,除了些许皮外伤,他什么毛病也查不出来。大夫急得唉唉作叹,老泪纵横。
    阿大惟死马当活马医,听了清雅昨夜里的法子,叫简大夫开了两副止痛的药方,请清雅熬了过来喂给邢慕铮喝。可一群人喂得满头大汗,定西侯不仅一口也没喝进去,还喷得自己与众人满头满脸。
    邢平淳早晨被清雅推着去上学,下午一路狂奔回来,满头大汗冲进屋子,就听见低哑的吼声自西厢房传出来。他跑进屋里,竟见他爹又被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东西。他顿时生气大喊,“为何绑着我爹爹!”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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