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道:“太热了,侯爷太热了,请白大夫起来,让她来瞧瞧。”她抽出手掌,已是满手的汗水。
    阿大道:“白大夫瞧过了,她不知大帅是否寻常发热,她也开了散热方子,可大帅什么都不喝,全都吐我们脸上了!”
    “那就打水来,不,去拿浴桶来,不要热水,打井水倒上,快!”
    阿大和吴顺子连忙应诺跑出去,钱娇娘又道:“王勇,你去叫丁张再拿些冰来,多拿些来。清雅,你去找些大布巾来,干净的!顺便你再去喊一喊白大夫,与她再熬一幅退热药,还有镇痛药。”
    王勇与清雅也出去了,李清泉与钱娇娘在屋里守着,他拧了布给钱娇娘,“夫人,这样能管用么?”
    钱娇娘接过布巾,“管不管用,都要一试啊。”她将布巾直接盖上定西侯的眼,侯爷呜呜地喊,钱娇娘凶他,“叫什么,你把我脑袋打坏了我还没叫哩!”
    定西侯竟真不敢叫了,不过这只是瞬间之事,钱娇娘擦完了脸,他又挣扎叫喊起来,才擦干净的脸又被汗水覆盖。
    阿大和吴顺子将浴桶抬了进来,转身又跑去打水,李清泉也去帮忙。一时厢房无他人,钱娇娘伸手,替邢慕铮拨开额间的湿发。她直直地凝视他的黑眸,这眸子早已没了光彩,但钱娇娘似乎透过这双眸子,在看另外一个邢慕铮。
    “……我时而怀疑,你还‘活’在你的身体里,只是想想未免更加残酷,但如若你真的还‘活’着,就咬牙坚持着罢,我一定,一定会让你恢复。活着,活下去。”
    钱娇娘才说完,脑子一阵晕眩,她支撑不住地倒在邢慕铮身上,用力吸了几口气,听脚步声近了才勉强支起身子,“我要是脑子被你打坏了,你就得养我一辈子!”
    邢慕铮想,那他确实不能死了。
    阿大等人每人手里抬了两桶进来,呼哧哧往浴桶里倒,两三圈下来,浴桶就装了八分满,王勇也让家仆们把冰送到了门外,钱娇娘叫清雅把冰块用布巾一个个包起来,包好了就放进浴桶里。
    李清泉与阿大他们去解邢慕铮的缚绳,李清泉点了邢慕铮的麻穴,虽然只能克制他一会儿,但好歹足够他们将他扛进浴桶了。
    “夫人,大帅还要……绑起来么?”阿大问。
    钱娇娘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先绑着他罢,他一脚给踢翻了白整了。如若他舒坦些了,再把他解开也不迟。对了,把他的衣裳脱下来。”
    “裤子脱么?”阿大继续问。
    钱娇娘睁开眼,凉飕飕的目光直射阿大。阿大干笑,“不脱,不脱。”
    邢慕铮由他们扛进了浴桶里,浸入的刹那,他的痛楚终于得到了舒缓。好似在火上直接覆了一层冰,即便不能立即浇灭烈火,也得以缓解。尤其那些个冰包挨着他的身子,如被烧尽的野草又冒出一丝生机。莫非,这诅咒怕水?亦是怕冰?
    娇娘又救了他一回。
    定西侯笑了,阿大咧开了嘴,“大帅笑了,他舒坦了!”
    李清泉等自喜不自禁,王勇一摸桶里的水,“老天爷,这水温热了!”
    “再加些冰包进去,要么换些井水来,你们看着点侯爷,差不多了就扶他出来,我要去睡会……”钱娇娘有气无力,还未说完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
    钱娇娘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天明。
    邢慕铮几乎整夜都泡在浴桶里,侯府里存的冰都快用尽了,井水也舀了两三回,趁好些时,阿大喂了药给邢慕铮吃,只是都没甚作用。邢慕铮一离开水不多时,便又叫又闹,痛苦不堪。他们惟有再让邢慕铮泡进浴桶里,不过好歹喂了些粥食给他吃了。
    这些都是清雅说与钱娇娘听的。她说什么也不敢让钱娇娘下床了,她放了狠话,要是钱娇娘再乱来,她就一刀杀了邢慕铮一了百了。
    钱娇娘被逗笑了,清雅瞪了她一眼,转身去替她拿膳食,等她走后,钱娇娘笑容渐消。
    虽说邢慕铮暂且无事,但他又不是那水里的鱼,自不能总泡在桶里。这些都不过权且之计,倘若他们还不能找着解救他的法子,那邢慕铮很快就会……死。
    “夫人,您让清泉去寻的人,彭时给带回来了!”阿大喜不自禁的声音突地从外边传来。
    “什么人……是精通西犁巫术之人么?”
    “正是!”
    难道天也不绝邢慕铮?!“何许人?现在何处?”钱娇娘问。
    “现下已在堂屋中等候了,夫人可先要见见?”
    “我想见见,那劳烦你,先叫清雅过来。”
    钱娇娘叫清雅扶她起来换了衣裳,她想去堂屋,清雅不让她下床,只叫她隔着屏风说一说便罢了。钱娇娘道:“不见人,哪里知道真假?”
    清雅扭着嘴退让一步,“那就在这屋里见罢,不过只能一柱香,不,一盏茶!”
    “放心,我只见他一面,随便问几句。”
    清雅替钱娇娘拢了拢头发,扶她到了靠窗的榻上坐下,这才撤了已破损了些的屏风,让人入内。
    阿大领着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入内,两人都穿着普通百姓的寻常布衣,皆因长途跋涉染上了脏兮兮的尘土,一人眉清目秀,右臂袖内空荡荡,一人瘦瘦高高,脸上裹得严严实实,差点儿连眼睛也看不见。
    “夫人,他是彭时,也是跟着大帅回来的兄弟,他老家是梓州的。”阿大指着独臂人道。
    钱娇娘愣了一愣,“梓州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人。
    裹得严实的男子取下包裹巾,钱娇娘与清雅互视一眼,各自略有惊讶。此人二十五六的年纪,满头的卷发自身后紮了小辫,半边脸庞上有繁复的青色花纹。他显然地不是燮人。
    “夫人,他叫阿尔满,是西犁人,但他效忠的是大帅。先前也为咱们送过情报。”
    “西犁人,效忠侯爷?”
    第三十三章
    “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阿尔满是咱们的人,并且他现下是西犁老圣巫的继承人,由他来看大帅的病再适合不过。”
    阿尔满伸手按在胸前对钱娇娘鞠躬,“夫人,请让我见将军。”他用生涩的燮语说道。
    钱娇娘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是浅褐色的,但很清亮。钱娇娘瞅了他好一会,“那劳驾你替将军看一看。”
    阿尔满听懂了,他急忙看向阿大,阿大看钱娇娘,钱娇娘对他点了点头,“快去罢,彭时兄弟可洗洗风尘,一路辛苦。”
    阿大忙带着两人出去了,钱娇娘又被清雅扶上了床,勉强吃了些粥,白大夫新做了一副敷药过来,才要替她换药,就听阿大在外开心大叫,“夫人,夫人,有救了,侯爷有救了!”
    钱娇娘身形微僵,“进来说话。”
    清雅忙道:“哎哎哎,你还在床上呢,叫人进来做甚?”
    “不要紧。”
    阿大一个箭步跨进来,三两步到钱娇娘面前,“夫人,阿尔满说,大帅极可能中了戗族的‘由祝’,听说那是一种摄魂术,中了这种术的人会痴痴呆呆,还会发狂,正与大帅的情形相似!”
    “戗族?”那是西犁统一的部族之一,果然还是西犁搞的鬼么?“那他,阿尔满会解这种邪术么?”
    “他会!西犁老圣巫是国巫,精通部族各种大术。阿尔满已从老圣巫那里习得解巫之术。”
    “那需要怎么个解法?”
    “他说要三头山羊,三头公牛,三只黑狗,还要什么七七八八的,总之是要设案摆香,杀牲请神还魂。”
    “侯爷需要做什么?”
    “侯爷什么也不必做,只在一旁坐着即可。”
    钱娇娘稍作沉吟,“那就照他的话去做罢,”现下是骡子是马,都得拿出来溜溜了,“去账房那银子,把阿尔满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他说什么时辰作法?”
    阿大道:“说是午时到酉时,阳气最盛之时。”清雅道:“那现在什么时辰,中午来得及么?”阿大说道:“现在还未过辰时,来得及!就那些东西,出去转一圈就买齐了!”
    “那赶紧去罢。”
    “得令!”
    下午,阿尔满将法坛设在邢慕铮的书房,因为那里是他最初失常之地。钱娇娘的身子实在架不住,再加上清雅这小管家婆是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钱娇娘待在屋子里,喝了药后就闭着眼睛静静地睡觉。
    清雅一边读书一边替她打扇。
    这个下午好似异常地慢,清雅起来了好几回,走到窗边去看时辰。今儿的日头毒得很,照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清雅再一次望天,火红的日头已开始西偏了,那快酉时了。也不知道书房那边怎么样了。清雅转头,瞧钱娇娘还直愣愣地睡着,不免佩服,她睡得还真踏实,一个下午连动都不带动的。
    “娘,娘!”邢平淳的大嗓门在院中响起,“你瞧我给你带谁回来了!”
    清雅忙推开窗,压着声音道:“别嚷嚷,你娘睡觉呢!”
    钱娇娘毫无睡意的声音自后传来,“丑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叫他进来罢。”
    清雅若有所思地转头,钱娇娘还闭着眼睛躺着,清雅问:“敢情你没睡么?”
    钱娇娘道:“睡太多了,睡不着。”
    邢平淳冲到窗下,趴着窗檐满脸脸喜色,“清雅姐姐,我带回来一个人,娘和爹一定都很高兴!”
    “带回谁了?”清雅往他后边看,也没瞧见个影子。
    “守门的吴叔不让外人进来。”邢平淳扁嘴。
    “客人哪……今儿,不是见客的吉日。”清雅回头听钱娇娘意思。
    钱娇娘道:“反正睡着也是睡着,就让丑儿的客人进来罢。”
    邢平淳听见了,他开心地欢呼一声,“娘,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清雅回身将她扶起来在床头坐下,替她塞了好几个软枕在身后,“我先出去看看,若有必要,你再见人。”
    钱娇娘也不知儿子突地带回来什么客人,应允清雅所言。
    清雅对镜拢了拢自己的妆发,施施然出去了。才到厅堂,邢平淳蹦蹦跳跳地拉着一人进来,清雅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老者,他着百姓布衣,瘦长的脸颊很是清明矍铄,灰白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道骨仙风。清雅略显诧异,她原以为邢平淳带了哪个学堂同伴回来,不想竟是一位老人家。
    “清雅姐姐,这是万爷爷!他以前送了我九连环,人可好了!”
    万翁源笑道:“你这小家伙,记忆倒是很好,我记得你那会儿才六岁,你记得住了?”
    邢平淳道:“那当然,这么好的事儿,我怎么会记不住?”他扬起骄傲的小下巴。
    万翁源哈哈大笑,揉了揉邢平淳的小脑袋。
    清雅暗地里打量着他,福了一福笑问:“老先生安好,不知老先生与我家夫人是何渊源?”
    万翁源捻须,“当是恩人。”
    钱娇娘侧耳倾听,厅堂里传来隐隐声响,惟属邢平淳的声音最大,但钱娇娘还是没怎么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声音便断了。钱娇娘正诧异,清雅走进来,“娇娘,这位客人说是来报恩的。”
    钱娇娘躺在床上眨了眨眼,她啥时候下河救过人?她自个儿都不会游泳。钱娇娘一头雾水,由清雅扶着起身坐在榻上,过了一会,清雅引一老者入内,她略微一愣,才忆起故人来,“万老伯!”
    “钱姑,一别多年,可是安好?”万翁源笑道。
    邢平淳笑嘻嘻趴到钱娇娘腿上邀功,“娘,娘,你猜我是怎么碰上万爷爷的?”
    “你怎么碰上的?”钱娇娘配合着儿子发问。
    邢平淳活灵活现道:“昨儿李叔叔出去寻神医去了,可是寻了半天,神医竟然不愿与他回来。我今儿就跑去寻了,本想跑到那神医面前,指着他问:‘嘿,你就是不愿为我父治病的神医么’,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跑去一看呀,万爷爷竟然就是神医!”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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