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出战已经小半天了,中间不时有战报传回,沙安大军节节败退,若是不出意外,翌日日出之前,沙安残部就不得不退出北疆。
    卓一鸣抱着被他拿布包得跟个棒槌似的往生剑,正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案前看往生给他讲过的兵书,手里捻着一支羊毫笔时不时地勾勾画画,正看到“兵不两胜,亦不两败,兵出逾境,期不十日,不有亡国,必有破军杀将”,想起最初与沙安人的缠斗,当初让他的父亲赔了性命,如今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轮到沙安人自食恶果了。
    他心里倒也说不上宽慰,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万事将终,尘归尘土归土,他什么都没干,可父仇已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他不禁开始想自己今后又要如何,身在北疆,心又何往。
    卓一鸣嘴上不说,平日里东笙说什么他做什么,乖巧得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他死活要赖在东笙身边,也不过就是为了看见北疆收复的那一天,可如今他美梦将成,他却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没有在这种寻寻觅觅的情绪里沉湎太久,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的神智拉了回来,他凝了凝神,沉下嗓子,尽量模仿着记忆中东笙的语气,问道;“何事?”
    屋外的人却显然没有他那么镇定从容,急不可耐地将门推开来,着急忙慌地道:“卓小公子,有人劫囚!”
    “劫囚?”卓一鸣神色一变,噌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也顾不上所谓“持重”,快步朝那军士走过去,“劫什么囚?你好生说清楚。”
    那人飞快地道;“回禀小公子,是之前行刺殿下未遂的大凌贼人,方才有一批人马从西面混入城中军营,快刀斩了数十人的守卫,正持人犯东北向奔逃。”
    卓一鸣道:“可让他们逃出城了?”
    “暂时还未出城,我军正在设法追捕。”
    军士看着这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的临时主事,心里不免摸不着个底,可也不好明着说,便拐弯抹角地问道:“小公子,此事可还需报与殿下知道?”
    卓一鸣却极其敏感地嗅到了其中那一丝轻视的意味,当即眼神一凛,厉声道:“殿下忙于战事,说与他做甚?”
    军士吃了瘪,顿时也说不出话来,可看卓一鸣一副半天没有回应的架势,以为他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小公子可知该如何是好啊?”
    卓一鸣想,如今关外两军交战正酣,沙安那老贼自身难保,又为何会派人来救一个大凌人?况且当初他们一致认为,此人既然被派至敌军行刺,那必然就是主帅没打算接他活着回去——那为何又会费如此之大的周章再来救人呢?
    军士等得心肝如被油炸一般焦躁煎熬,才总算是等得卓一鸣开了金口:“遣五百轻骑继续追击,其余人随我去拦水路。”
    军士愣了一下,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水路?”
    卓一鸣严声厉色地道:“无需多问,依令行事。”
    在他那张还未张开的娃娃脸上摆出这幅颐指气使的表情,好似打肿脸充胖子,可此种情形之下,军士却从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读到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肯定,于是不由得他质疑,嘴已经先脑子一步开了口,连声道:“属下明白。”
    已是过了申时,只是这个季节日落得晚,现下外头还是天光大亮,城中被搅得警铃大作,劫囚的人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恐怕也是被逼到绝境的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看来,沙安人的确时间不多了。
    卓一鸣乘快马赶往港口的路上还在想,也许这劫囚确有几分浑水摸鱼的意思,一边在负隅顽抗,一边又在趁乱抢人,卓一鸣不相信这两者之间会是巧合。
    八成是鳖咬鳖一嘴血。
    这批劫囚的人多半是大凌的,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贸然顺陆路北上——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沿海岸走水路去沙安,要么是直接漂洋过海回大凌。
    紫荆关以南的官港属防区内,大凌人断然不敢碰,而紫荆关以北的海港早就空了,附近能下水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若是有一艘船停在那,应当是很突兀的。
    卓一鸣遣人分头去找,自己带着五十轻骑去了紫荆关以东最近的一处港口,北境的海域近岸处多暗礁,若是一路沿着北上恐怕半道就得怒沉了,但若是要绕航那么远的海路,恐怕就得要吃水很深的大船,紫荆关以东能纳得了那种大小的船的海港就那么几个,要找到并不算难。
    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想起,之前似乎听说有准备北返的富商雇城里留守的难民为他们清理海港,就在紫荆关东边的河口附近。
    天色渐渐染上了红光,北方极远之处仍有硝烟直入云霄,隐没在烟红色的云霞里。
    “去南河口。”卓一鸣道,“通知后边的人,要再赶快些。”
    “南河口?”身旁的骑兵忽然道,“小人知道一条捷径,可节省些时间。”
    卓一鸣一喜,急忙回头道:“当真?快带路!”
    于是他们撇出官道,从那骑兵所指的乡路直奔而去,正赶在日落时到了南河口的海港边——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港边当真有一艘其貌不扬的大船,一批人正急匆匆地顺甲板登船,紫荆关以北的沦陷区已经断了白晶灵能,这船显然是最老旧的式样,以帆桨为动力,卓一鸣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忙着松缆绳。
    其中一个大凌兵正架着杰尔的一只胳膊要往甲板上去,冷不防头顶上方掠过一道光影,直直穿向了他们的桅杆,眨眼间火光窜起,猎猎烧开一大片,尚还捆在一起的帆一下子被烧了大半。
    原本虽匆忙却井然有序的撤离一下子被全盘打乱,一边人喊着救火,一边人着急忙慌地掏家伙要对付直冲他们奔来的华胥轻骑。
    卓一鸣并不急着与他们血拼,五十快马轻骑转瞬间就将海港团团围住,逡巡在他们周围,卓一鸣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人群中的那一头酒红色的头发,在血色的夕阳下显得有种凄凉的枯红。
    他拢了拢自己一路被吹歪的披风,不动声色地盖住了被他捆在背后的往生剑,用并不算流利的大凌话道:“骑士大人,您不辞而别,在下不好与殿下交代。”
    杰尔断了一只腿筋和一对手筋,身上的衣服还渗着斑斑驳驳的血渍,闻言回过眸子来远远地看了卓一鸣一眼,他脸上尽是血痕,看起来毫无生气,浅淡如玻璃一般的眸子里如古井无波——只这么一眼,卓一鸣心里便顿时虚了一截。
    他那一瞬无由来地觉得,这人也许早就死了。
    杰尔不吭声,两方一时相持不下,眼看着就要剑拔弩张了,卓一鸣道:“骑士大人,华胥君子不以胜之不武为荣焉,在下本无意伤人,更不愿趁尔之危,骑士大人与在下回去,在下也好有个交代,还望骑士大人千万莫要下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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