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热气一上头,竟还有几分壮胆的效果。
    “如今孤也就没必要和大人绕弯子了,话就直说了吧。”东笙展了展宽袖,重新把手放在膝盖上,“这仗,若非万不得已,孤是不想打的,大人可明白?”
    蒋坤许久未吭声,只抬起眼皮定定地看向了东笙。
    东笙似乎有十足的耐心,见蒋坤不接话茬,也不恼,叹了口气继续往下道:“都说人需三思而后行,蒋大人日理万机无暇他顾,不如现在就让孤帮大人好好想想这’三思’吧。”
    “首先一思……也是孤所顾忌的,京畿重地,容不得你我这么大动干戈地战一场,况且这几年战事频仍,孤也着实是倦了,打打外邦人也就算,孤不想打自家人,更不想因着咱们窝里斗而为祸苍生。”东笙又提壶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斟满,“大人也不想背穷兵黩武的后世骂名吧?”
    东笙抬起酒碗又敬了他一次,同样是一口到底,蒋坤这次倒是没有犹豫,马上跟着一口喝完了,喝完之后眼底因着酒的辛辣而泛起几分湿意,蒋坤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东笙,凉飕飕地轻笑了一声:“殿下南征北伐这么些年,难道还不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只要是打仗,就是生灵涂炭,谁的命不是命?有何分别?兵不可偃,当用则用,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最后成王败寇,正义与否,不也是史官一杆笔么?”
    东笙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蓦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转头看向城楼外一片苍茫的晴空,眼里盛着天光,低沉沉地开口道:“那姑且算作是大人杀伐决断吧,那这二思,就烦请大人也好好想想。”
    蒋坤抬手道:“请讲。”
    “大人不是一直为公主所谋划的么,那么这二思,就还请大人为孤的皇妹考虑考虑,若是孤真与大人动了武,那大人您可不只是为您一人或为蒋氏而战了——大人是为公主而战,只要是在战场上站了同一营,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人未曾打过仗,不过这点简单的道理大人也当明白吧?”东笙再为两人续上温好的酒,“大人赢了还好说,若是……”
    东笙没说出那两个字,转而道:“那可就是逼着孤弑妹了,弑君之罪大人可一人扛下,可挥师扶帝呢?公主可就真的脱不了干系了,她是孤的胞妹,她肚里的孩子日后还要唤孤一声舅舅,一尸两命——大人并非与公主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这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对公主是真的好,是把公主当作了自己的骨肉……所以想必孤心中的不忍,大人也当有的吧?”
    蒋坤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面一阵颤动,东笙看破不说破,兀自干了碗中的酒,然后等着蒋坤的反应。
    他迟迟没有喝,眼神微动,像是要说什么,提起一口气,却又重重地叹了出来,一口闷下碗中的酒,眼眶就不可遏制地红了。
    “公主吃了太多苦了……”蒋坤声音沙哑,将脸埋进自己冰凉的双手里,这双手曾经执笔挥墨指点江山,如今也只是一双垂垂暮矣之人的手,别说再像当年那般杀伐决断,他连端个酒碗,都得打着颤,“她实在是吃过太多苦了……”
    东笙继续添着酒,道:“那么这第三思,就还得蒋大人为自家着想了……举兵不举兵,乃天壤之别,大人不会不知道。哪怕蒋大人不在乎养生全性之道,那蒋家上下呢?哪怕孤现在不对令堂不敬,可日后呢?蒋氏在宫中绵延数朝,家大业大,光是京城中这一脉可就有两千余人,要是株连起来……蒋大人于心何安?”
    蒋坤走的这一步险招,进则前程无限,退则功败垂成,他原本是为了蒋氏在朝中的地位,可若是因此连累了全族性命……那可是尸山血海,两千多条人命,都是蒋家的血脉。
    东笙端起这碗酒,没有着急喝,而是等着蒋坤的反应。
    蒋坤一眨不眨地睁着眼,沉默地垂首坐着,东笙等了许久之后,才终于见蒋坤缓缓抬起已然没了血色的面容,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强行压着嗓子道:“我蒋氏……进也是败,退也是败,方才所说,也都是殿下一人所考量,这一战输赢……尚,尚未可知。”
    东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蒋坤试探着看向他的眼睛,却被那眼神吓得心底蓦地怵了一下。
    ——他不是看不清,如今东笙已然突围遼山,若是真的再要与东笙战起来,他几乎毫无胜算。
    东笙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道:“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大人肯罢手,孤就事论事,一不动公主驸马、二不屠蒋氏……败虽败,活着总比死了好吧?”
    蒋坤沉默着坐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封了霜一般。
    东笙有的是耐性,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酒都凉透了,蒋坤才突然呼出一口气,无由来地忽然笑了起来。
    他想,他做错的够多的了,就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已经整得面目全非了——他勾结外敌、弑君、逼储……这些可都是他二十多年前初为官时嫉恨如仇的大罪啊,就这么几十天的时间,他全扎扎实实地犯了个遍。
    往后若再接着往下走,还不知要拖累多少人,其中有公主,有他蒋氏全族——他想,这辈子作恶,哪怕能侥幸逍遥一时,那等他死后呢?如何面对这些冤魂?
    他的手腕像是灌了铅,极沉极缓地端起了酒碗。
    东笙知道他这是想通了。
    蒋坤抖着音,沉声道:“君子,一言九鼎。”
    就这一句话,东笙心里一下子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下来——他之前没料想蒋坤真能妥协,此时竟还感觉有几分不真实。
    他嘴角不自觉地荡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也冲蒋坤抬起酒碗,两相一敬,正要喝下……
    城楼下却传来了马蹄声。
    蒋坤的嘴唇才刚沾到冰凉的酒浆,就听见城楼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大人!!不好了!!朱雀门和青龙门的布兵与他们在城郊打起来了!!”
    这一句犹如霹雳,当场将蒋坤轰了个外焦里嫩,手一抖,差点失手将酒碗打翻。
    东笙也愣住了,他迅速放下酒碗起身走到城楼边往下张望,来人真是被安排守城的巡防营。
    蒋坤懵了半天,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也连滚带爬地扑到城墙边往下吼:“怎么回事,谁下的令!!”
    那人道:“是言大人!说蒋大人许久未归,兴许是出事了!就带人出去袭营了!”
    “放屁!”蒋坤暴跳起来,连斯文都顾不上,直接扫地了,“他放屁!!我都说了不准擅自作主!!”
    东笙一把按上蒋坤的肩头:“蒋大人还是先赶快回城吧,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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