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市集,重返人间,倒好像十分陌生。
    街边有卖酥点的,刚出炉热腾腾香气十分霸道,顿时夺去舒君的注意力,让他看过去就挪不开眼。薛开潮不拦着他,见舒君看过来,明显是一副十分渴望的样子,不用他开口就点头答应了。
    舒君买了一包回来,找了个茶棚又买了两碗茶,让薛开潮先坐在茶棚下,自己问路到牛马市,把这匹驮马便宜转手了。他身上的钱已经不多,马再便宜也是一般人家买不起,更养不起的,换了钱手头立刻宽裕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舒君又看到有卖芝麻烧饼的,买了两个带回去。那酥饼是甜的,据他平常观察,薛开潮不爱吃甜,口味十分清淡,或许咸口的更合口。
    走到街口,舒君急忙往茶棚看去,果然见薛开潮仍旧安安稳稳坐在茶棚下,半卷的帘子正好遮蔽了日光和舒君的目光,但他认得出那衣摆,甚至认得出薛开潮端正严肃的坐姿。
    撩了帘子到里面,舒君忍不住笑,又不得不极力克制。薛开潮正认认真真啃一块酥饼。
    这里的酥饼内馅是时令鲜花和花蜜,还有红糖猪油和果仁的,他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递给薛开潮才后悔。别的不说,猪油薛开潮能接受吗?
    这个茶棚原本也只是权且安顿薛开潮,临时坐一坐罢了。小地方没有好茶,就是有,也不会在这种临街的茶棚。味道只有苦涩没有回甘,泡茶的水也只是当地的泉水罢了,舒君尝过,倒是可以面不改色的接受。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有什么苦是吃不了的,只是觉得薛开潮并无必要接受这些平凡滋味,而自己这番安排也多少有些欠缺考虑。
    薛开潮吃相很好看,酥饼甚至都没有掉多少渣,见他回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酥饼也差不多吃完,薛开潮一面抬眼一面将另一个包在鲜荷叶里的酥饼递给舒君。
    舒君在对面坐下,把手里的芝麻烧饼递给薛开潮,嘴上却说:“我不知道主君也会喜欢这种民间风味。”
    他也看见了,薛开潮面前的茶杯几乎还是满的,看来这个真的不能将就。
    芝麻烧饼两面金黄,沾了满满的芝麻,不大不小,成年人还是轻轻松松就能吃完,就算先前已经吃了一个酥饼也一样。
    舒君本来想着取得薛开潮的同意独自一人下山后吃点荤的,不过此时此刻想到肉食居然没了胃口,只觉得油腻。本地人其实也吃辣,因地气湿润,水网密布,人的身体里自然湿气太重,要吃辣祛湿。有一种闻起来有浓郁辣香的牛肉汤,本来也是一绝。
    前次舒君路过的时候尝过一次,今天本想在找找那家铺子,有薛开潮在也就放弃了。
    他刚开始修行的时候正抽条长身体,实在理解不了肚里没有油水怎么有心情打坐入定。时间长了却慢慢适应了,能够品出清淡之中的甘味,对于膏腴却不再执着。
    牛肉汤吃不上了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再想了。芝麻烧饼也很好,焦脆酥香。还有酥饼,咬一口舒君就明白薛开潮为什么能吃完。这个季节正是最后一茬荷花下来的时候,里面应该出了荷花还放了桂花,糖是红糖,微甜温厚,又是热的,外皮酥脆松软,内馅又回味无穷,薛开潮大概也没有吃过街边的小吃,新鲜又美味,吃了也合乎情理。
    芝麻烧饼的味道就一般,只是刚做出来也很新鲜。薛开潮已经吃了一个酥饼,吃到一半动作就越来越慢。舒君看出他微小的为难。这固然不是一件大事,但薛开潮显然不愿意平白浪费粮食,又不想为难自己硬吃不想吃的东西。在家还是在法殿都没有这种难题,所以他才迟疑。
    舒君三两口吞了自己这一份早点,伸手把薛开潮手里半个烧饼拿过来往嘴里一塞,不等薛开潮说些什么就吃完了,端起茶杯一灌,脸有些发红:“好了。”
    薛开潮自然知道是被他看出来了,眼中有微微波澜,叹气又给他倒了一杯粗茶:“也不必如此吧。”
    虽然是为自己解围,但他本来也不准备难为舒君。
    舒君接了茶,笑笑:“我本来就还没吃饱。”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消耗也大,舒君吃这些才是差不多饱了。他几乎没有异状,薛开潮自然也不再说什么。不过正如舒君猜测的那样,薛开潮确实不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是否吃过街边的小吃零嘴了。
    多半是吃过的,他父亲不羁,母亲又宽和,不讲究这些。何况出门在外,还带着个孩子,也讲究不起来。不过是当时他没有留意,现在也记不清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
    见薛开潮不说话,舒君也不再提,喝了两杯浓茶,也歇息够了,正要和薛开潮起身离开,却发现薛开潮目光往街头一扫,又安然坐下。
    舒君微微一愣,不过反应也够快,跟着坐下,目光迅速扫视,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容倒是透着陌生,让他几乎不敢认。
    是幽渊,六个侍女之中最不像侍女的一个。她平常话少,和舒君也不很熟悉,不过长什么样子舒君还是记得的,如今见到这个戴着帷帽一身绿绣袍的女子,反而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都说其实幽渊最适合打探消息,从前舒君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一看就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易容还是邪门功法,幽渊改变了面容甚至骨相,再加上化妆,拿下带着长长薄纱的帷帽之后那张脸,从街边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是个双眉入鬓,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子,所以才能不带随从骑马路过,虽然不像游侠,但剑仙却差不多是这样的。
    她腰间佩着一把光辉灿烂的银鞘佩剑,因此路边众人最多只是打量,不敢唐突冒犯。幽渊本来生得高挑,穿上厚底靴子后差不多和薛开潮一样高,比舒君看起来更挺拔。她本来寡言,是十分疏冷的,留在舒君印象中是沉定端丽,如今这样子却平白年轻了好几岁。
    弯腰进了茶棚,幽渊甚至都不必打量,径直往他们这一桌走来,露出戏谑玩笑的表情:“主君和小公子倒是悠闲,我还当你们不会在这里落脚的。”
    说着坐下来,姿态自然之中带着雍容,正好在薛开潮身边,二人粗粗一看好似一对十分般配的神仙眷侣。而舒君看起来才十几岁,就被幽渊随便按了一个小公子的名头,旁人看待他们自然像是夫妻带着幼弟。
    三人都佩着武器,又是陌生面孔,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只是听过说书先生讲了太多的游侠剑仙飞来飞去,动辄一夜杀人八十口的传奇故事,倒是不敢上前。
    舒君见幽渊来了,自然清楚之前独处的时光已经过去,低头不语,让幽渊说话。
    幽渊此时灵动敏捷,自己倒了一杯茶,笑起来的模样丝毫不像平时的自己。舒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才,深感敬佩。这也太难了,他学不会的。
    毕竟是在外面,众目睽睽之下,幽渊也不好立刻改换神态,抿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笑盈盈继续说:“我慢了一步,倒是看到许多你们没赶上的热闹。”
    这个热闹自然不是一般的热闹,薛开潮淡然问道:“怎么?他们终于动了?”
    幽渊点头:“是呀,就在鉴湖那里,方圆几十里都没了人烟,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湖水都黑了,那一片阴云蔽日,邪气横生,怕是要出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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