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你来了…”
    “师姐。”
    谢钱浅从没有看过大家这样,耷拉着肩膀和脑袋,所有人好像都沉浸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她跑过去就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她身后才十来岁的徒弟立马就哭出了声:“大师伯他,师伯…”
    谢钱浅回头,看见徒弟哭得泣不成声,她眉峰微蹙:“沈毅做了什么?”
    徒弟没再敢说下去,她眼神一扫,师弟们纷纷低下头满脸悲愤,她数了数,发现人数不多,平时武馆里负责大小事务的大师弟和三师弟并不在,她拽着二师弟万升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二师弟抬起头的时候,双眼通红,浑身都在发抖,一字一句告诉她:“师父的腿,以后,以后恐怕站不起来了。”
    谢钱浅猛地松开他,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万升回过头一拳捶在墙上,哭吼道:“大师兄这段时间隔三差五来武馆找师父,两人争吵不断,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他昨天会直接冲到师父家,找师父单挑,说如果打赢了就叫师父把武馆给他。
    师父的脾气你也清楚,他不可能让着大师兄,就想让他心服口服,所以把他带到了天台比试,结果,结果师父被大师兄打掉下了天台。”
    谢钱浅的胸腔不停起伏,她再也没想到沈毅会狠到对师父下手。
    她一把提起万升的衣领逼问道:“大师弟和三师弟呢?”
    万升愤恨地说:“被大师兄买通了,说要跟他一起出去创办武术学校,做老板。”
    谢钱浅的眼里顿时燃起大火,死死盯着他:“沈毅也找过你?”
    万升拼命摇着头:“没有,大师兄没有找过我,只是前段时间师弟跟我提过,让我跟他一起出去干,我没同意,还劝过他。”
    谢钱浅一把松开万升,问道:“师父呢?”
    “在里面,余师哥他们刚赶过来,在里面看师父。”
    谢钱浅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里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都是师父以前的徒弟,早已出师,听说梁爷出事,特地过来,其中余师哥谢钱浅见过,他偶尔会回来看师父,现在在公安系统工作。
    谢钱浅只是守在门边,没有打扰师父和他们说话,梁爷侧眸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继续和面前的徒弟聊了几句。
    谢钱浅自从进了梁武馆,师父在她心中从来都是厉害的形象,十五岁的时候她能够打得别的弟子满地找牙,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梁爷见她浮躁,说要陪她练练,然而整整二十招,她没有躲过一招,若不是梁爷只是跟她练手,他招招都能致她命。
    梁爷告诉她习武之人永远不要骄傲自满,人生的道路是永无止境的,无论是学武还是做人,只有要走下坡路的人才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顶。
    师父总能在她每个重要的时刻,适时将她拉回来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她被接来沈家后,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她都感到茫然和无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
    她没有人可以去询问,也没有人会主动教她告诉她,如果不是师父,她不会有后来的突飞猛进,她不会踏上学无止境这条路,也就不会顺利考入q大,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她的印象中,师父无所不知,他总是那么强大,这些年也有想来踢馆的外人,师父从不惧任何强劲的对手,虽然师父总是跟他们讲比武输了并不丢人,只要问心无愧,可她从没有见师父输过。
    此时病房的光线很暗,梁爷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只是神色还算平静。
    他昨天才手术身下还挂着尿袋,插了各种管子,床头的监护仪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显得冰冷而机械化。
    就这么短短几天未见,梁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这时谢钱浅才意识到师父并不年轻了,他已经快七十,沈毅这不是找师父比武,是想要了师父的命。
    谢钱浅的拳头贴在身侧,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梁爷又侧头盯站在墙边的她看了眼,两个师哥起了身,让梁爷好好修养,改天再来看他,梁爷点点头。
    他们走到门口时,谢钱浅低着头叫了声:“师哥。”
    余彬对她嘱咐了句:“沈毅失踪了,如果你有线索及时告诉我,好好照顾师父,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们。”
    谢钱浅红着眼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师父,梁爷长长叹了声,盯着天花板喃喃道:“沈老哥那几年身子骨一直不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啊致和啊毅,后来又多了一个你。
    啊致是性格太淡,生为长孙却对什么都不在乎,名啊利啊都不入他眼,明明是个好苗子,却偏偏没有野心,沈老哥怕他自己走后啊致不愿挑下沈家的重担,放在任何一个人手上他都不能安心。
    而啊毅却恰恰相反,这孩子从小就有野心有心机,第一次来我这,中午放饭他没吃饱,就跟另一个弟子说他的鸡腿上爬了蟑螂,那孩子单纯当真放下了,啊毅就吃了两份,那时他才多大?
    沈老哥一直把啊毅带在身边,想以身作则,耳濡目染慢慢改变他的性子,可是这么多年了,沈老哥没做到,我也没做到。
    沈家那帮人个个都清楚得很,沈老哥一走立马就跟啊毅划清界限,谁都怕农夫与蛇的故事在自家上演,我不怕,我就这一个破武馆,沈老哥既然临终前托付过我,一定要让他成人,我总不能以后下去没脸见老哥,这么多年,他做得再出格,我还总认为啊毅本性不坏,只是出生没得选,他怪我不给他机会,不给他带徒弟,他始终存有邪念,心浮气盛,我如何能将梁武馆的弟子安心交与他?
    你说我能怎么办?小浅,你过来说说看?”
    谢钱浅低着头走到梁爷面前,她的短发贴在脸颊边,站得笔直挺立,双拳贴在身边,声音低低地说:“木子从前带我去动物园的时候,告诉我老虎是一种很有野性的猛禽,即使是从小养大的饲养员,在接近它们的时候依然有危险,我问她山羊和奶牛为什么没有危险?她说这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的区别,是天性,改变不了。”
    “你在说我养虎为患?”
    谢钱浅抬起头时,眼里的光似满天的大火,牢牢盯着躺在病床上的梁爷:“师父曾经教过我立身一败,万事瓦裂。”
    梁爷褶皱的双眼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良久,对她说:“坐吧。”
    谢钱浅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眼神瞥见床头放着厚厚的两沓钞票,她知道是师哥来看师父时留下的。
    梁爷也侧头看了眼,苦笑道:“这玩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是勾起人贪婪的一面,但是你师哥们已经尽心了,毕竟他们现在都有自己的事业,浅浅啊,我身边现在也只有你和万升了。”
    谢钱浅明白,武馆人多,但师父年事已高,教武的事早已是三位师弟去做,现在大师弟和三师弟叛变,那就意味着他们底下的这些人都会离开武馆。
    她从高三起待在武馆的时间就少了,大多数精力都回归到了学习上,没想到这两年梁武馆内部早已分崩离析,人心涣散。
    梁爷侧了下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谢钱浅的掌心,她低头打开一看,猛然一怔,是一枚银针,她认得这枚银针,和上次那枚一样,可那枚银针在沈致手中,梁爷的这枚?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师父,梁爷眼里浮上一抹狠色:“我虽然老胳膊老腿了,但未必打不过他。”
    “所以师父你是为了躲银针坠楼的?”
    梁爷转头看向谢钱浅,郑重地说道:“你二师弟虽然为人正派,但脑子不活,无法跟你大师弟和三师弟比,我这双腿以后都要靠轮椅了。”
    谢钱浅一瞬不瞬地盯着师父,梁爷的声音有些微颤:“你这几天抽空回去看看,不行就把武馆关了。”
    短短的一句话,梁爷眼里有着无尽的沧桑和痛楚,谢钱浅听着师父发颤的声音,指甲陷进肉里,她站起身,浑身透着肃杀的冷意:“我在一天,武馆大门就不会关!”
    她走出病房的时候,门口的弟子全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师父怎么说?”
    “我们还要不要回武馆?”
    “后面谁带我们练?”
    “武馆还继续开吗?”
    所有问题迎面而来,谢钱浅一一扫视过去,在大家脸上看到了惶恐和茫然。
    万升挤了过来让大家先回去等通知,直到人陆续散了后,他才立在谢钱浅面前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她抬起冰冷的眸子,毫不犹豫地逐字道:“清理门户。”
    第48章 chapter 48
    电梯门开了, 几个男人大步走来,为首的沈致穿着黑色双排扣大衣,领口露出白色的羊绒围巾, 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冷白清隽。
    谢钱浅站在走廊上牢牢盯着他, 他大步走到谢钱浅面前,握过她的手, 无声地安抚着她,问道:“梁爷怎么样?”
    刚才梁武馆的弟子都在,她尚且还能忍住情绪, 此时面对沈致, 那强忍的难过终于流露了出来,眼圈发红地说:“师父以后不能走路了。”
    沈致也怔了一下,随后抬手握住她的脑袋按进胸口, 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呼吸很沉地对她说:“我进去看看。”
    谢钱浅点了点头, 沈致进去坐了十几分钟,出来后看见谢钱浅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双手抱着胳膊,眉头紧紧皱着, 她穿得很单薄, 只有一件夹棉的外套, 沈致将围巾取了下来弯腰给她绕在脖子上,缠了两圈,他的体温瞬时间传到了她身上,谢钱浅抬起头望着他,眼睛还红通通的样子。
    沈致捏了捏她的脸蛋, 缓声对她说:“还没吃饭吧?跟我回家。”
    谢钱浅被他牵着进了电梯,她大多时候只要睁开眼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很少有情绪如此低落的样子,顾淼和顾磊跟在后面也有些沉重。
    到了医院门口,顾淼打电话给郑叔,让他把车子开来,夜里的风有些凉意,谢钱浅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双手放进上衣口袋里缩着脖子,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
    沈致从她身后拽了下她的胳膊,她回过身时沈致解开了大衣将她包裹住,那一瞬,排山倒海的温暖撞进她的心窝,让她鼻尖酸酸的特想哭。
    她以前练武太苦的时候偷偷掉眼泪,师父总是说她习武之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所以后来她再苦再疼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她可以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公的对待,甚至别人的冷言冷语。
    可是却无法面对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无条件地给她取暖,这样的温度让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又觉得很丢人,干脆在沈致胸口蹭了蹭,悄咪咪地把眼泪擦在他的针织衫上。
    车子到了,她心虚地抬头看他时,沈致只是低眸扫了眼自己的胸前,又用眼神似有若无地掠了她一眼,她想他可能猜到她哭鼻子了,可除了他,顾磊和顾淼都不知道。
    路上的时候,她坐在沈致身边,顾淼开了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
    她开口对沈致说:“大师弟和三师弟背叛了师父,他们来武馆都有五年以上了,平时大家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师父对他们不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致只是语气尽量平缓地告诉她:“我刚才听梁爷提了下沈毅要他签的东西,梁爷是凭直觉认为那东西不是表面看上去诱人,加上他信不过沈毅,所以一直不肯答应。
    但我想了下,沈毅要搞的那东西,说起来是个武术学校,你往深了想,打着武学宗师的名头大规模招收弟子,每个弟子进门需要筛选,合格以后缴纳年费,国内很多武学爱好者很有可能会奔着梁爷的名气和信誉去报名。
    这个学校能不能办得长远另说,但前期全国这大规模的铺设就不太对劲,用你的专业去套,这事叫什么?”
    谢钱浅的脸色逐渐煞白:“变相集资?”
    沈致冷“呵”了一声:“假设他们收了学费,最终学校没能办下去,这帮人肯定不会把钱吐出来,也有可能早就想好了退路,他们会怎么干?”
    谢钱浅坐直了身子,有些吃惊地说:“资金外逃?”
    沈致沉稳地说:“人的一生中会面临很多选择,并不是所有选择都可以根据情感来判断的,比如你师父可以带给弟子精湛的武学基础,让他们在习武这条路上获益匪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想法也会变,也许现在对他们来说,物质基础的重要性要大于人情。
    你几个师弟虽然辈份不如你大,年龄也都二十来岁了吧,是要考虑买房结婚生子的时候了,这些是你师父给不了他们的,恰巧这时有人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除了物质,也许他们也有个武术梦,想通过创办学校获得名气,这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只是如果这真是一场资本圈套,那金字塔顶的人势必不会告诉他们这场游戏的真面目,毕竟游戏过程是需要像你师弟这样的人去完成的。
    如果后期真的出事,所有焦点都会在梁爷身上,那些交了钱的人只会认梁爷说话,即使法律上梁爷不需要承担后果,但舆论上他可以为这些人拖住撤逃的时间,毕竟实际运营者都是梁爷的得意门生,这件事很难撇得清楚,等资本外逃成功后,最后背锅的正是你这帮师弟。
    我猜测,沈毅应该是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但是你那些师弟未必知情,说不定还以为遇到了机会,换句话说,·他们有可能都是受骗者。
    人本质上都是自私的,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利己主义,你很难评判他们是对是错,例如你这几个师弟,也只是遵循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生存法则,这种事其实每天在我们身边都会上演,或大或小而已。
    这样想,心里是不是好受点?”
    谢钱浅刚才被怒气冲昏头脑,在医院时真的恨不得直接杀去找大师弟和三师弟打一架,现在的情绪似乎在沈致舒缓的分析中平静下来。
    可她心里却始终像卡着一块石头一样难受,她侧头问沈致:“那你是利己主义吗?”
    沈致晦暗的眸子隐在镜片后,攥起她的手对她说:“我也是。”
    谢钱浅皱起了眉:“我不相信,你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甚至去欺骗,隐瞒吗?”
    沈致张开手掌与她食指交握,半垂下眸,街边的光影从他冷白的脸上掠过,他声音发闷地开了口:“我说过,这是人的本质,我也不例外。”
    谢钱浅突然就感觉有些无力,她侧过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有丝迷惘,师父总说她历练太少,虽然有一身武功,可悟不透人性,所以几次和沈毅比试才会给他钻到空子。
    她渐渐握紧了手,发狠地想着,不会有下次,她一定要找到沈毅,哪怕他再使花招,她都不会心软,她一定要亲手为师父报仇,毁了他设的圈套,无论如何!
    沈致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眉宇间藏着一些化不开的愁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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