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石生微侧身,拱了拱手:“是。”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滴滴答答的雨:“那你可能看出,明日能天晴么?”
    言石生答:“恐此雨还要多下几日。”
    暮晚摇并不在意,淡淡“哦”一声,说:“那看来我们要多叨唠几日,和你们同住一屋檐下了。”
    言石生点了头。
    他微踟蹰,想或许该和此女拉近些关系。他便含笑介绍:“之前仓促,竟没有与娘子说,小生姓言,名唤石生,家中排行第二……”
    暮晚摇懒懒问:“哪个石生?”
    言石生便说了。
    暮晚摇低头琢磨一下,忽而抬脸,美目望他,眼中瞬间一改方才的冷漠,生起了促狭的笑:“我听说你们乡下,贱名好养活,你是不是本名叫‘石头’,然后因为自己读书,觉得不雅,把名字改了?”
    言石生目色僵一下。
    暮晚摇噗嗤笑出声。她眉眼弯弯,捂住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
    言石生无视她的戏弄,继续温和道:“娘子可称我言二郎便可。接下来同处一屋檐下,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暮晚摇道:“妾身名唤暮晚摇。‘黄昏暮暮,小船晚摇’的暮晚摇。”
    听公主说话的侍女春华一惊,没想到公主竟然将自己的芳名告诉一陌生人。公主的芳名岂能随便与人说?
    不光侍女春华这般想,就是言石生都僵了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言石生淡定。
    他夸道:“娘子名字甚好,可见父母疼爱。”
    暮晚摇语气寥寥:“可惜一个送我远嫁,一个盼着我死。”
    那还在内舍挂帘子的侍女春华吓白了脸,呼啦啦一片,屋舍中所有侍女和卫士全都跪了下去,惊恐开口:“娘子!”
    怎能……怎能这样说皇帝与先后!
    若是被人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言石生:“……”
    他沉思:他们为何……这样就跪了?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暮……等等,暮好像是国姓。
    言石生心中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温温地当作听不懂那女子和仆从在搞什么,他和气道:“那小生便称娘子为‘暮娘子’好了。”
    暮晚摇一指抵在下巴上,扬目乜他,眼尾飞挑。
    她眨眼,故作天真道:“你也可唤我‘摇摇’呀。”
    媚眼流波,情若水流,若有若无。
    言石生:“……”
    而侍女们继续惊恐:“娘子!”
    怎能让人这样唤她!
    言石生尴尬道:“娘子真会开玩笑。”
    他苦笑,他要真敢这么叫,她恐怕当场就翻脸了。
    言石生转身,怕这位女郎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逃也似地离开了。
    清长背影融于夜雨中,雨水贴袖,衣扬若鹤。他在这荒野之地,鹤立鸡群,如青山玉骨一般好看秀致。
    暮晚摇长久凝视,直到看不见。她望着虚空,有些寂寥地收回了目光。
    第3章
    言石生出了主屋,沿着檐角行了几步,便看到了焦急缩在墙角下的一家人。
    门外篱笆处,火如点星,伴着雨水滴答,撑着伞的镇上人、村中人还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看看被卫士守住门的言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言石生出来,他一家人就急忙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
    言父人到中年,却仪表堂堂,颇有风采。他背着手踱步过来,一副清矍老学究的样子。但一到跟前,他敏捷地伸出瘦长胳膊,惶惶挽住儿子的衣角:“二郎啊……”
    言石生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扯走:“稍等。”
    他先不安抚自家人,而是隔着篱笆,向外面关心的百姓拱身行礼道谢,又对着村长使眼色,示意自己家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不必担心。
    细雨斜风,只听得少年书生声音清润:“……如此,改日再登门道谢,多谢邻里乡亲的关心。”
    村长笑道:“些微小事,我们也没做什么。总之言二郎你回来,我们便知你家事情必然解决。待在这里不走,不过是求个心安。既然没事了,大家便散了吧。”
    言石生便再次作揖。
    言家三郎声大如雷,大咧咧道:“二哥,都是乡里自家人,你何必这么迂腐客套……”
    言石生望他一眼,三郎瞬间被身后的幺妹拉到一旁,示意他别给二哥添麻烦了。
    待门外的人散了,言石生才对言家人交代了自己和暮晚摇的对话。
    听到他们还能住在家里,言父先松了口气,愁眉苦脸的面上露出笑。自己家被占走,他不敢上前交涉,硬是等到二郎回来,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言家其他人也点头,三郎对于他们只能用偏房有些微词,但在言石生的凝视下,他并没有把不满的嘀咕说出口。
    看到稳住了他们,言石生才面向自家小妹言晓舟,柔声道:“幺妹,今夜你独自住一屋,早些睡。明日起得早一些,拿我们家去年埋在后门树下的灵溪博罗出来。灵溪博罗是岭南名酒,暮娘子初来乍到、恐没有喝过,你明日就烧酒请她。”
    幺妹言晓舟惊诧。
    她睁大清澄的眼睛,有些弱地争取:“可是灵溪博罗很珍贵,我酿了整整一年,说好是大哥娶妻的时候再喝。怎么现在就要给那个陌生女郎喝?她只是过路的呀!”
    言石生道:“东西再好,也要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那位暮娘子身份高贵,我们非但不能得罪,还应与她交好。你们……算了,这事我来便好。”
    言石生摇了摇头,并不放心自家人凑去那女郎面前。
    方才那些侍女跪了一整屋、暮晚摇淡然无比的场景仍让他心悸,觉得此女恐怕是经常被人跪,才这样习惯。他绝不能让自家人凑上去,万一惹恼了那位娘子,说不定他们一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事,还是自己多上心些吧。
    言石生心中思量好后,再问言家大郎:“大哥,我让小妹取灵溪博罗来,你不介意吧?”
    言大郎身量魁梧高大,有上山打虎之威,是几人中最壮实生猛的。他无比信任自己二弟,当即拍胸:“无妨无妨。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你们娶上嫂嫂,这酒喝了便喝了吧。”
    言石生赞许。
    就他三弟不屑地撇了撇嘴。但鉴于言石生在他们家的话语权,三郎没敢再开口。
    天亮时候,销金缂丝的罗帐后,暮晚摇幽幽转醒。侍女们端衣候在帐外,替公主掀开帷帐,看那长发垂至脚踝的妙龄少女懒懒步出。
    雪鸦一般的赤足踩在温暖地衣上,她鞋袜不穿,指甲上涂着红丹蔻,明丽如一片片花瓣。如此晶莹剔透,惹人遐想。
    暮晚摇坐下,侍女春华与其他几女迎上前,为公主梳发试衣。
    暮晚摇忽闻到一阵香气。
    她皱了皱眉。
    不等她问,春华察言观色,边梳着公主那乌黑秀发,边为公主解答:“是言家幺女大早上便在外面烧火煮酒,说是她二哥吩咐的,让她将家里珍藏的什么灵什么罗酒取来给公主。”
    暮晚摇讶了一下,没想到昨夜那个言二郎说一句让他妹妹拿酿的酒给她喝,竟然还真把酒送来了。
    这种小事,竟然都不是哄骗她的。
    暮晚摇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兀自发笑。
    春华观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迟疑着判断道:“……恐怕岭南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公主不喜欢,我让那言家女退下便是。”
    靠着茵榻,暮晚摇嫌弃地瞥侍女一眼。
    她慢条斯理道:“岭南灵溪博罗,四川剑南烧春,还有乌程若下等等。这都是当今天下的名酒。你可真有意思,人都到岭南了,连岭南最著名的灵溪博罗都没听说过。”
    侍女春华赔笑:“婢子才学浅薄,白丁一个,哪里比得上娘子博学多才。”
    许是她这句话恭维得好听,暮晚摇扬唇笑了一下。
    一朵芍药点在暮晚摇额心,华胜垂下,金翠照嫣红,鲜妍妩媚。
    言石生天未亮,就拄伞,冒雨去学堂了。而言家幺女言晓舟,乖巧无比,天还灰蒙蒙的,她就将埋在后门古树下的酒坛子挖了出来,按照二哥的吩咐,烧了一早上酒。
    谁知道这位女客架子极大。言晓舟都抱着酒坛请人喝酒了,那女客的侍女把她拦在门外,冷冰冰地说“娘子未醒,你且候着吧”。
    言晓舟有些不满,然而她又胆小,看自己家被卫士围得水泄不通,她不敢生气,只好委委屈屈地等人醒来。
    言晓舟在廊下脚都要站得麻木了,才有一个侍女推开门,让她进去。
    隔着段距离,言晓舟莫名其妙地站在大厅下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侍女一般,等着那女客召唤自己。她想得迷茫时,暮晚摇踩着翘头履,终于出来了。
    言晓舟打开酒坛,示意侍女斟酒。言晓舟不光带来了酒,还打开食盒,带来了一碗香软小酪。
    她声音轻柔软糯,伶俐无比地将碗碟放下:“娘子刚刚醒来,只喝酒不好,我还为娘子准备了荔枝酪,希望娘子喜欢。”
    暮晚摇坐下,手托着腮,看那伶俐的言家幺女动作。她似笑非笑:“谁让你准备酪的?”
    言晓舟低头小声:“我二哥说娘子来自中原,恐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二哥说北方人食酪,我们这边又产荔枝,北方却不多见。两相结合,也许娘子会喜欢这样的早膳。”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着碟子回到了暮晚摇身边。
    暮晚摇伸指,捻了一口酪。那酥软食物在舌尖一点,便立刻如流乳般化开。同时荔枝的果香,中和了奶酪天然有的一股腥味,吃起来,当真软绵可口。
    暮晚摇又喝了一口酒。
    她若有所思:“这酒好像不只灵溪博罗的味儿。”
    言晓舟有些诧异,这时才信这位女郎真的如自己二哥说的那般,出身高贵,连灵溪博罗都喝过。
    因为即便他们岭南产此酒,此酒也非一般人喝得起的。他们家就藏了这么一坛,自己喝都心疼,这位娘子却能品出味道正不正。
    言晓舟解释说:“我二哥说近日雨水不停,娘子连日赶路,恐身体疲惫。他让我在酒中添一些红枣,为娘子清心养脾。”
    暮晚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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