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将一杯清茶,示意侍女拿给帘子后的暮晚摇。
    暮晚摇拿过茶,见浮于水上的叶子翠绿微卷,茶色明亮,心中就一喜,知道是好茶。
    但她不动声色,在喝了他一盏茶后,闭目品尝。觉此茶香气清浓,滋味甘甜醇厚,回味无穷。
    然而明前龙井、雨前龙井岂不比这茶更好?
    暮晚摇摇头叹,想言石生到底是一个长在岭南的乡巴佬,没喝过真正的好茶,把这普通茶当好的来巴结她。
    却巴结错了。
    看到她摇头,言石生只笑:“怎么,不好吃?”
    暮晚摇见他主动来献茶,前两日见到他这张脸就生起的厌恶感退消了些。而回过神后,暮晚摇也觉得自己很没道理,因为一个梦就迁怒言石生。
    暮晚摇便好心分析他这茶:“只是尔尔罢了。你日后还是不要拿出这茶来给人显摆了。”
    听闻暮晚摇这话,言石生还没有如何,他身后坐的言晓舟已经涨红了脸,颇觉羞耻。
    言石生坚持道:“那这茶滋味也算中上,对吧?”
    暮晚摇同情他的见识,就点了点头。
    言石生笑了,他说:“那你再看。”
    他不喝茶,而是侧身从自己妹妹手中的方帕中取了那茶叶。
    他将茶叶含在口中,暮晚摇惊讶时,见他又从腰下针线粗陋、磨得都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荷包中,取了一枚铜板,含于口中。
    他将茶叶与铜钱一同咀嚼。
    屋舍静谧无声,除了言晓舟,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言石生。之后大家听到极轻的“咯嘣”一声,言石生将口中的东西涂在了手中的方帕上。
    外面离言石生近的春华先看到,她惊道:“娘子,这铜钱一分为二,碎了!”
    暮晚摇蓦地掀开了帘子,终于自帘后走出来了。
    她一下子就到了言石生面前,俯下身看他手中方帕上碎了的铜钱。而言石生另取一帕,将口中的茶叶也吐出。
    言石生做完这些回头,僵了下。因看到暮晚摇俯面,她立在他面前弯下身,脸就快贴过来。
    而暮晚摇伸手就扣住他下巴,命令:“张嘴,让我看看。”
    言石生睫毛猛颤,目光飘虚。
    言晓舟呆了。
    这位娘子这般彪悍!直接奔出帘子不提,还掐住她二哥下巴,命令她二哥张嘴……
    言晓舟低下头,暮晚摇没害羞,她却尴尬得红了脸。
    言石生也就比他妹妹强一点。
    他红了耳根,镇定半晌后,张开嘴。香风阵阵,他屏着呼吸,她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知道她在看他嘴里,言石生不禁思绪散发,想自己今日漱口有没有漱干净、刚才的茶叶有没有遗留下痕迹、舌苔的颜色正不正常、牙齿整不整齐……
    他面容越来越红之时,暮晚摇稀奇地开了口:“你真的咬碎了铜钱!”
    她惊喜得像个小孩子。
    她放下他的下巴,转头又要去看那方帕上被咬碎的铜钱。暮晚摇从没见过这种稀奇事,她不相信,伸手就要去摸这铜钱是不是真的。
    言石生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伸出的纤长手指。
    暮晚摇手被他握住,一怔。
    言石生道:“娘子,那个脏了,不要碰!”
    暮晚摇也是这时才想起这是他嘴里含过的东西……她恨恨地将手从他手中抽走,怒道:“我不知道么!用你说!”
    言石生无奈看她。
    暮晚摇目光闪烁,躲开他的凝视,低头揉了下自己被摸过的手。
    再过了一刻,所有人都含过这茶叶,证明这茶叶确实可以搅碎铜钱,所有人都一阵稀奇。
    言石生道:“这是我们这里产的白牛茶。人们并不在意此茶,只茶树随便长在野间,也无人打理,我看着觉得可惜。世间好茶不少,但茶叶碎铜,只此一家。”
    暮晚摇连连点头:“你有心了。你这茶若拿去长安卖,那些贵人们定十分喜欢。”
    言石生道:“只是送给娘子的礼物而已。”
    暮晚摇瞬间就想到了这茶若是能到自己手中,政治上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也不知道这个言二郎懂不懂……但是管他呢,反正她要霸占此茶。
    暮晚摇心里算计着如何霸占这茶,面上却是与他相望,眉目含情。
    她面颊有些红,轻声:“我知道了。多谢。你有什么相求的么?”
    言石生:“倒真有一事。”
    暮晚摇脸就刷地一下沉下去了。
    她心中不悦,似笑非笑:“怎么,才送了我一点茶叶,就要从我这里拿好处?你不怕你这般现实,让我讨厌么?”
    言石生道:“只是想求问娘子玩的什么牌,我从未见识过,有些好奇。”
    暮晚摇与他对视半晌,然后重新露出笑容。
    她柔声:“这种牌叫‘游祥和’,是长安宫廷中才有的一种牌。那些后妃公主们闲得无聊,就整日拿‘游祥和’来玩。”
    言石生眉目一动:宫廷,后妃公主……这位暮娘子,他大概猜出她身份了。
    而暮晚摇再柔声:“阿郎,你且过来,我不光要将这副牌送你,我还要教你如何玩这牌。”
    言石生:“……小生要去读书,玩牌大可不必。”
    他不过是来试探暮晚摇身份而已,而今他已经试探出……目的达到,言石生不准备再留了。
    暮晚摇勾眼望他:“可我偏偏要教你玩牌。”
    “坐下!陪我玩牌!”
    一直旁观的言晓舟看着她二哥被暮娘子给拽走,拖进了竹帘后。颇像“恶女霸夫”。
    暮晚摇逼着言石生坐下,言石生几度拒绝,暮晚摇便无奈道:“那随便你吧。”
    言石生起身穿屐,准备走。
    暮晚摇慢悠悠:“阿郎啊。”
    言石生背对着她,后背僵硬:“……娘子可以不要这么叫我么?”
    暮晚摇并不理会他的意愿:“阿郎啊,你读书这么多年,可知道你的古音不正?而古音不正,哪怕你考中你们州道的试,进士及第也是没希望的。那哪怕你走出岭南,好像也没什么用呀。”
    言石生回头,沉默看她。他确实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古音不正。他父亲给他条件读书就不错了,古音是从来不管的。
    而暮晚摇看他读书看了这么多天,到今天才说……
    实在可恶!
    可恶的暮晚摇倚门而立,眼角眉梢,楚楚流波。
    言石生便挽起袖子,走了回来:“那我便陪娘子玩一下午牌吧。只求娘子教我古音。”
    暮晚摇为难他:“那得看你牌玩得怎么样。我要是输了自然不高兴,我要是赢了我还不高兴。你且看着办吧。”
    言石生含笑入座:“你且看我能不能哄你高兴吧。”
    言晓舟:“……”
    言晓舟和暮晚摇的侍女们面面相觑,退出了屋舍。
    只觉得他们多余无比。
    第9章
    日头掠过窗棂,云涌入窗,案头浮上一层细碎阴翳。
    言石生伏在案上,按照暮晚摇的要求,将那白牛茶的茶树模样画给暮晚摇。
    暮晚摇听说言石生这里只有不到一斤的白牛茶,她顿觉嫌弃,想这么点儿,怎么够长安那些人分?
    最好的法子,就是弄清楚这白牛茶的茶树长什么样,她让自己的人去野外找。如果能将岭南的白牛茶茶树移到长安种植养活,那是最好了。
    而州考在即,言石生要读书,他只肯帮暮晚摇把茶树的样子画出来。这还是暮晚摇以教他《切韵》、帮他修正他的古音为条件换的。
    如此下午,自然是暮晚摇百无聊赖地翻着《切韵》一书,言石生在画茶树了。
    安静宁和之时,门院篱笆外,传来达达马蹄声。有人还没进门,就大呼小叫:“言二郎!言二郎你且出来!”
    被窗外声音一惊,言石生手中的狼毫向下一按,浓郁墨汁晕在宣纸上,笔下树身上,出现了一道深沉的阴影。
    暮晚摇心疼画:“谁在外面喧哗?”
    侍女春华向外走:“奴婢去看看。”
    言石生听到有人喊他,当即要起身去看。暮晚摇伸手把他一拉,向窗外偏过脸,道:“且让春华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大呼小叫,万一是持棍要伤你的恶徒呢?”
    言石生手中狼毫一抖,有些看不懂、又有些欣慰地望暮晚摇一眼:这位娘子竟然维护他?他没听错吧?
    暮晚摇下一句道:“你还要帮我画茶树,这时候不能受伤。”
    言石生无言。
    言家的篱笆门外,停了一匹棕马。一个少年书生骑马而来,马上驮着极厚的书目和干粮。
    这少年书生下了马,没有进院子就开始喊:“言二郎!言石生!我阿父让我来找你,你人呢?”
    他下了马后,看到言家和昔日不同,院子里多了很多卫士和侍女。他只是奇怪了一下,却并不惊恐,仍是拉着自己的马进院门。
    言家其他人这时候不在家,没人招呼这个客人。侍女春华打帘而出,娇喝道:“是谁在此处吵闹?”
    春华下了台阶,身边侍女们一指,她看到了那已经进了院子、但被卫士拦住的少年。
    春华看去,怔了一下。因此人年少,衣着锦裳,眉目隽永颇有才气,和寻常岭南人完全不同。
    春华心中不禁嘀咕,岭南这么荒僻的地方,有一个言石生长得不错就不容易了,这时怎么又冒出一个?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不是岭南,是黄金窟长安呢。
    少年没料到一个腰肢纤细的貌美女郎横眉立在阶前,他也怔愣一下,然后目中的傲气和不耐烦瞬间一收,雪白面上突兀地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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