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若有朝一日,你我同处官场,希望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言尚笑而不语,只是再次倒茶,以茶代酒,起身敬韦树一杯。
    冯献遇在旁边看戏看了半天,为这二人的思想境界悚然一惊。
    这二人竟这般投缘,都从和亲公主谈到该如何当官了……
    这不是一个怪物。
    是两个。
    “你们在说什么?”言尚与韦树以茶代酒敬对方时,刘文吉回来坐回席上,奇怪地看这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冯献遇正要以一个闲聊的语气解释,言尚接了话头,对刘文吉笑道:“没什么,我跟韦巨源聊一些新兴酒令而已。”
    言尚心知刘文吉有些傲慢,瞧不起攀附权贵之人,怕韦树尚公主的事落到刘文吉耳中,刘文吉又来讥讽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韦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冯献遇也是笑了笑,不加反驳。
    晚风寒月,醉酒熏人。冯献遇笼着袖子,哼着小调:今天认识的几个小朋友,都很有些意思啊。
    暮晚摇这边,公主府上迎来了一位哭丧着脸的客人,乃是晋王妃。
    目前还活着的三位皇子中,晋王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晋王妃自然也跟着成了长安的小透明。而且这位王妃乃是续弦,更加没有地位。
    其他王妃有各种玩乐、追捧,晋王妃左右看看,好像只有刚回来长安的丹阳公主,大约能理解自己处境。
    晋王妃拉着丹阳公主抹泪了一个时辰:“……成亲三年,我都不能为我们殿下生下一儿半女。妹妹,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身为人妻,却不能为人生儿育女的苦……”
    暮晚摇被逗笑了。
    她手支下巴,似笑非笑:“我怎么就能理解了?难道我嫁过人,就一定能理解嫂嫂你想生儿育女的心?”
    晋王妃瞠目了一下。
    道:“因为妹妹你也膝下无子……”
    打帘在外面的春华等侍女面面相觑,心想这位王妃难怪不讨长安人士的喜欢,怎么说话呢?专踩他们殿下的痛处么?
    他们殿下是嫁过人,但谁说嫁过人就一定想生孩子了?他们殿下可是恨不得阉了对方啊。
    果然,侍女们听到自家公主凉凉的声音:“抱歉哦,嫂嫂。我真的不理解你。我此生都没有为谁生儿育女的打算,但你若愿意,我可以送你些美人到我五哥床上,帮他生孩子。”
    晋王妃:“……”
    晋王妃泪落得更凶了,哽咽连连:“我不也是为了皇室子嗣嘛!妹妹你何必这样戳人心?”
    暮晚摇以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没想到这位王妃说:“我这几年送了不少妾室去你五哥床上,可是我们府上就是没有子嗣。我都怀疑、怀疑……”
    暮晚摇也开始怀疑了。
    她好奇地小声:“我五哥是不是不能生?身体有什么毛病?”
    晋王妃哭道:“奉御医看过说没问题。然而我们王府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隐秘八卦可听,暮晚摇烦了。
    她换个坐姿,闲闲地打个哈欠:“那我又不是送子观音,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晋王妃抬目,目光闪烁而充满希冀:“我听说永寿寺的送子观音非常灵验,想请妹妹陪我一起去。”
    暮晚摇拒绝:“你自己怎么不去?”
    晋王妃道:“我不想我们王府的事人尽皆知。妹妹与我一起去吧,我去求子,你去求姻缘!”
    暮晚摇到底是被晋王妃的絮絮叨叨弄得很烦,左右她也确实没什么事,便答应陪晋王妃去一趟永寿寺。
    这日下午,言尚独坐屋舍。外面气候阴冷,光线黯淡。他在屋中秉烛写书,厚厚的卷轴一层层堆如山,摆在案头。
    此年代的科考若想及第,除了正规入考外,还可以将自己平时的诗文整理成卷,由达官显贵做媒,向知贡举等主试官投牒自举。
    如此,主试官可根据考生的平日才学,决定最后成绩。
    这种方式,称为“行卷”。
    刘文吉素来瞧不起这种方式,他从来不参与这种。
    但言尚倒是自家知道自家事,无可无不可之下,他和冯献遇对“行卷”都很有兴趣。
    二人约好了一起去某位相公(对宰相的尊称)门下投卷,首要任务,便是能先拿出一份出众的卷子。
    言尚一整日窝在屋中,便是忙着整理旧文、修改旧文,加以汇集。
    天外忽飘起一点儿雨丝,他起身去关上门窗。
    暮晚摇陪晋王妃来永寿寺转了没一会儿就无趣了,晋王妃去虔诚拜佛,暮晚摇则想走人了。这时候,侍女来说,韦树来找她了。
    暮晚摇连忙抓住这个借口,从晋王妃身边躲走,说和韦树去寺后的小竹林中说些话。
    韦树与暮晚摇在绿林幽幽中散步,说起行卷之事:“我已准备好了文卷,还望殿下改日帮我推举。”
    暮晚摇“嗯”一声。
    他们考生自己是不能向主试官推举自己的,必须有达官显贵作保才行。
    韦树再问:“殿下可知道今年礼部派来主持考试的主试官是哪位?”
    暮晚摇微笑,正要答时,天上“滴答”一声,一滴雨落下。
    竹林生雾,刚下雨时,暮晚摇和韦树就退出竹林。只退出半途,雨便下大了,噼里啪啦,撞击声重。
    雨帘中,韦树忽道:“殿下,我突然想起,我一个师兄便借住在永寿寺中。如今雨大,侍从们恐在前院躲雨,我们不妨找我师兄屋舍躲雨?”
    暮晚摇斥:“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带路!”
    韦树面突然一红,低声一句“得罪”,便拽住了暮晚摇的衣袖,带着她匆匆出竹林。
    三绕五绕,出了林子只见雨更大了,好在韦树那位师兄就住在竹林旁边。
    韦树拉着暮晚摇冒雨奔跑过去,暮晚摇站在廊下擦自己脸上、衣上的雨水,韦树敲了敲门:“言兄!”
    屋中没有人答,却一声哗然,好似什么倒了的声音。
    韦树一顿,一把推开了木门,再次道:“言兄,你可还好?”
    一把温和男声擦过暮雨,从小山堆般的案上卷轴上响起:“还好。”
    听到这个声音,站在韦树后方整理衣容的暮晚摇隐约觉得耳熟。
    她心不在焉地一边用手抚着贴在脸颊上的湿发,一边向那案头看去。
    见那个本来跪在案头低头整理书籍的人,从层层书卷后,一点点站起来。
    悠远的长眉,漆黑温润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清秀的面部轮廓……时间变慢,自下而上,他一点点地露出秀逸眉眼,噙笑朱唇。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
    雨声噼里啪啦敲着檐顶,竹叶瑟瑟被风吹摇,天地在一瞬间静下。
    冷雨繁密,滴滴答答,蜿蜒的岁月如同河流,晚来几个天寒?
    站在屋舍门口廊阶上,一阵凉风吹来,擦拭着乌发、衣裳的暮晚摇,猝不及防、目不转睛,看到了言二郎。
    第25章
    暮晚摇目光掠过韦树的肩, 看到言尚。
    但这位公主实在淡定, 言尚看到她, 瞳眸尚且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 暮晚摇却只是闲适无比地继续弹她衣裳上的水珠子。
    她依然云鬓花容, 裙曳鎏金,美目顾盼神飞, 一如那日在街头看见她与众贵族男女一道骑马时的风采。
    韦树向言尚行了个礼:“言兄。”
    言尚压抑自己看到暮晚摇时心中的波动,他对韦树尽量有礼地回礼:“巨源怎么来了?”
    他知道韦树和暮晚摇的关系时,确实想过自己有可能遇到暮晚摇。但他以为比起韦树带暮晚摇来, 应该是自己先去公主府上拜访公主才是。
    ……言尚心中想, 他登公主府门, 也许暮晚摇不见他, 不在意他。但他若是不登公主府门拜访, 等丹阳公主突然想起他的时候, 便又是他的错了。
    言尚说话时, 他睫毛轻微颤抖,行礼的姿势略有僵硬。熟悉他的人, 自然能看出他心中翻滚的惊涛骇浪。
    不过这到来的两人,都不是熟悉言二郎的。从他们的角度看,言二郎分外有礼。
    韦树便侧身, 将自己身后那拧着袖子、漫不经心拧水的艳丽少女让了出来,介绍:“言兄,这位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言尚。
    言尚便继续弯着腰行礼:“原来是殿下,小生惶恐。”
    静静的, 没有人说话。
    韦树轻声,略带质疑:“殿下?”
    暮晚摇金玉一般清贵又慵懒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你是该惶恐。”
    言尚抿唇。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然而眉目不抬,言尚立在倒了半地、堆了半个案头的书卷后,察觉到她目中那诡异的分量。独属于二人的诡异情感在此间生起,韦树分毫不察。
    韦树再将言尚介绍给公主:“殿下,这位便是我说的师兄。他来自岭南,在家中排名第二,单名一个尚字,字是素臣……”
    韦树话没说完,就被暮晚摇不留情地打断:“你叫言尚?”
    言尚心想:来了。
    听这问题,她恐怕早就不看他的信了。
    上次告别时,他还叫言石生;现在改名为言尚。高贵骄傲的丹阳公主竟然不知道,这可是苍生的罪过了。
    言尚低声解释:“小生老师帮小生改的名。”
    暮晚摇盯着他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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