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下面的男人就俯身,向高贵的、美丽不可逼视的公主殿下行叉手礼,说出的大魏话已经很正统了:“小民韩束行,见过公主殿下。殿下的人给了小民主人千贯,殿下又是要除乌蛮,小民自然会竭尽全力,为殿下效劳。”
    暮晚摇冷声:“如果让你去死,你也愿意么?”
    韩束行看着非常冷漠,脸上的疤痕随着他说话,而像游龙一下浮动:“无所谓。小民贱命一条,此生已经没有指望。如果能杀几个乌蛮人,陪小民一起死,就是小民的荣幸了。”
    暮晚摇默然片刻,又问了这个人几个问题。见对方确实可靠,她才让方桐将人带下。
    静谧的内堂,暮晚摇独自坐了一会儿,也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心脏狂跳。
    然而,她必须——
    蒙在石对她其实一直不错。
    可她不愿和亲!
    杀了他,才能一劳永逸!
    他是她耻辱的过去,她不愿这个过去在自己眼前一直晃……她就是这般狠心。
    次日,蒙在石来接公主一同去乐游原。
    乌蛮一行人,如往日般戴着青铜面具。戴着面具的乌蛮王骑在产自陇右的高头大马上,对招摇明媚的丹阳公主颔首。
    暮晚摇慢悠悠地将他们一行人瞥了一遍,向自己这边的方桐使个眼色。
    暮晚摇露出笑,她偏头时,美目流盼,秀若珪璋,让一众人晕目称赞。而她蓦地握紧马缰,高声一呼“驾”。一骑绝尘,衣袂若飞,先行骑马而走。
    乌蛮王等人直追!
    长安街市上,贵人风采如是,百姓避让之时,见暮晚摇御马和乌蛮王一同出行,直出城,前往南山!
    言尚正在招待千辛万苦、从乌蛮赶回来的、自己先前雇佣的胡商们。
    他等不及对方来找他,听说这些人回来后,就直接去西市找人。
    言尚几次三番来这里,问胡商们的安危,又在胡商们归来后,再一次给钱,给的佣金比当初雇佣时说好的还要多。
    胡商们心中感慨。他们离开长安时,言二郎还在读书;然而他们回来时,言二郎已经是朝廷官员了。
    虽是官员,二郎却如昔日一般,和他们平起平坐,没有嫌弃他们。
    胡商们自然要尽力报答言二郎。
    言尚直接问:“其他的琐事之后再说,我先问最想知道的。你们可知,现任的乌蛮王,和之前和亲去的丹阳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么?”
    胡人们对视一下,露出心照不宣的、男人才懂的那种嘿嘿笑意。
    言尚心一空。
    听一个胡人道:“郎君你问对了!乌蛮草原上都有传言呢,说现在乌蛮王还做王子的时候,就和当日的王后、就是那位和亲公主不清不楚,两个人关系可和一般人不一样。以前老乌蛮王没死时,这种传言就被压着,现在这位乌蛮王做了王,这种传言就没人压了,草原上好多人都听过这种流言!”
    言尚脸微微有点儿白。
    却是心性强大,没有表态。
    何况这本就是他的猜测……他本就觉得暮晚摇在骗他!
    言尚道:“你们的话说得我糊涂。现任乌蛮王,做王子是什么意思?”
    胡人诧异:“大魏这里都不知道么?现在这位乌蛮王,虽然说是从战乱中杀出来的,但是他是前任乌蛮王的长子啊!他本来就是前任乌蛮王的儿子,只是当时王位传的不是他。
    “大家都说,是现在乌蛮王与和亲公主两个人,一起害死了老乌蛮王,杀了还没登上王位的小乌蛮王,所以现在乌蛮王才能上位!乌蛮不在意这个,所以这种流言传得到处都是,也没人管,不知道真假。”
    另一个胡人补充:“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八九不离十。不然和亲公主怎么能才和亲了两三年就能回来大魏了?肯定是和现任乌蛮王做过交易!”
    他们七嘴八舌,开始说各种讯息。
    直到看到言尚脸色不太好,忽然站了起来。
    言尚这种人,脸色不太好的时候,实在是少见……众人停了话,不安的:“郎君怎么了?我们可是说错什么了?”
    言尚勉强对他们笑一下,安抚道:“没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接下来的问题,我下次再找诸位问。这次实在是有事……我不得不走,见谅!”
    大约是言二郎突然想起来的事格外重要,他的礼数都有点儿慌,离开的时候格外仓促。
    出了那个铺子,言尚就骑马回府,毫不犹豫地赶往公主府。
    他突然发现他漏了一个很严重的猜测。
    他一直在猜暮晚摇和蒙在石藕断丝连,情意深深浅浅。
    他却从不想,暮晚摇也许是恨之入骨。
    也许她对蒙在石笑,根本不是旧情复燃,而是……麻痹蒙在石,抱有另一种目的。
    如果蒙在石是老乌蛮王的儿子!
    如果暮晚摇在老乌蛮王还活着的时候,就和蒙在石关系匪浅……共侍父子,父亲娶了她,儿子现在也来长安求娶她。
    共侍父子!
    对暮晚摇来说是何其耻辱!
    不会是爱,那就只有恨!
    恨到极致,必然想杀人……然而她若在其中出了事怎么办?
    言尚赶去公主府,果然,公主府的卫士已经被搬空。
    言尚不理会茫然的公主府侍女,不如往日那般还和她们交代两句,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言尚府上没有卫士,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当即仓促调人,前往南山。
    言尚急促骑马在街上,脑中乱糟糟地盘算该找谁借兵马时,前方一只队伍,向他迎面快速前来。
    马速极快!
    却在即将和他擦肩时,为首的马停了下来。
    旌旗猎猎,骑士们纷纷驻足。杨嗣骑在马上,回头看他:“言素臣?”
    言尚看去,见是许久不见的杨三郎,领着一众骑士,大摇大摆地入了长安城。杨嗣面容英俊,比以前黑了点。
    狭路相逢,市坊喧嚣,这位少年郎御着马,正挑眉懒洋洋看他。黑袍红领,发丝微微拂面,杨嗣何其鲜衣怒马,肆意风流。
    言尚当即:“三郎,我有一事求助,你且与我一同前往南山!”
    第83章
    好几个月没回来长安, 重新见到热闹的、豪放的长安百姓, 十足亲切。
    赵家五娘赵灵妃骑着一棕马, 和自己的表哥等人一同骑马行在长安入城后的大道上。
    两边班楼酒肆, 屋宇雄壮, 门面广阔。人物繁阜,杂花相间,旗帜招摇, 何其繁华。这般喧闹中,赵灵妃看到了骑队最前方,一骑绝尘行得最快的自家表哥停下了马,在和另一在街上徘徊的郎君对话。
    虽是隔着距离, 但对面少年郎那玉质金相的相貌风采,却挡也挡不住。赵灵妃眼睛瞬间亮起,驱马迎上去, 欢喜无比:“言二哥,你是听说我要回来了, 专程来城门口迎我的么?”
    言尚:“啊……原是赵五娘, 好久不见了。”
    他语气仓促,声音依然含笑温和。因骑在马上不方便行礼,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
    但是赵灵妃一听他这诧异语气,就知道言尚根本不知道她今日回长安。
    赵灵妃目光刚黯下, 还未曾再接再厉和言二郎攀什么关系,和言尚一起说话的杨嗣就驱马回了身,他屈指于唇边, 一声响亮的唿哨声尖锐发出,让跟随的众骑士陡然一惊,齐齐绷紧了神经。
    见那为首的一身窄袖玄服的杨三郎高声:“儿郎们听令,随我一同出城!灵妃,你领着女眷回我家报个平安,我与言二郎有事出城一趟——”
    “驾——”
    话音一落,当机立断,根本不给赵灵妃拒绝的机会,杨嗣就一马当先,先转马头,重新行向出城的方向。赵灵妃茫然看向言尚,等这位性情温和的郎君的解释。但言尚只是抱歉地拱了下手,竟也抓紧缰绳,驱马去追杨嗣了。
    言尚声音微抬高:“三郎,等我——”
    言尚之后,原本跟着杨嗣、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的众二郎骑士,纷纷调转马头,重新跟随着主人一同出城。
    长安入城大街上,众马齐调头,声势震天,尘土飞扬。赵灵妃被尘土呛得咳嗽之时,不断看着马匹和儿郎们和她擦肩而过。她愕然半天,竟被这么急的动作激起了兴趣,想跟去看一看。
    但是犹豫了一下,赵灵妃看看身后马车中安置的女眷,还是打算回府报平安、再出来看热闹比较好。
    宫巷夹道上,刘文吉正要如往日一般出宫去翰林院时,一个小内宦过来喊他,将他领到了这里。
    刘文吉以为是自己行为又招了谁的眼,一顿私下里的挨打免不了。他僵硬着身,忍着那种对即将到来的拳脚的惧怕,跟着小内宦到了夹道。
    夹道宫门口,等着他的,不是自以为的挨打,而是一个身体发福臃肿、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公公。
    一眼认出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正当红的大内总管成安,刘文吉连忙跪下请安。
    成安看这个内宦面白年少,知道礼数,就满意地点头笑了笑。跟旁边那个领刘文吉过来的小内宦使个眼色,那个小内宦就殷勤地去扶刘文吉起来。
    小内宦:“哎呀,文吉,你跪什么跪啊?难道成公公专程见你,是让你下跪的么?”
    成安皮笑肉不笑般的:“刘文吉是吧?老奴之前跟着陛下侍疾,没空管外面干儿子的事。陛下身体好了些,老奴这才知道原来老奴干儿子和翰林学士之间差点闹得你死我活,是你在其中说和,让他们和解的?”
    成安顿一下:“听说是在北里吃了好几次名花宴,都是你请的?花了不少钱吧?”
    刘文吉懂事道:“不值什么,都是应该做的。”
    成安哂笑一声。
    他拉长声音,便显得有点尖:“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小内宦,什么心思,老奴还不知道么?老奴在陛下身边服侍几十年,也勉强算半个人物,承你的情,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说罢,你要什么好处?是想要出宫办差,还是金钱美女啊?”
    内宦说出宫办差,倒是正常;说金钱美女,太过可笑。
    然而这里站着的三个内宦,没人觉得可笑。
    他们被剥夺了男人的一样东西,却毕生都在追求那样东西所附庸的意义。就如报复一般,残虐、阴狠。
    若非如此,何来一个太监偷偷在宫外养夫人养小妾的说法?何来宫中与小宫女的对食的说法?
    刘文吉深知这些去了根的人的心思。然而金钱美女对他有什么意义。他自去根进宫,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权。
    那滔天的、庞大的、吞并所有人的权势。
    刘文吉垂着眼皮,和顺道:“奴不求旁的,只求跟在成公公身边,得成公公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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