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皇后拗不过男童,皇帝便如自己记忆中那般,写了一些字,让二郎去挑。男童挑来挑去,挑中了“晚”和“摇”两个字。
    皇后沉吟:“暮晚摇么?黄昏暮暮,小船晚摇。意境不错,寓意却一般,且听起来有些悲,不太好。”
    男童朗声:“怎么会悲?她是阿父阿母的孩子,是大魏刚出生的小公主。怎么会悲?”
    男童仰头,漆如蒲陶的眼睛盯着皇后,皇帝却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心里去。听男童道:“我就要妹妹叫‘暮晚摇’。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也由我保护。我会一直护着妹妹的,就叫她‘暮晚摇’,好不好?”
    暮晚摇。
    黄昏暮暮,小船晚摇。
    正如皇后那一语成谶,黄昏已暮,天色已晚,她一只小小孤舟,该何去何从?
    为她取名的人已逝,说会护她的人无法兑现承诺。皇帝和皇后反目,争斗之下,以她为牺牲品。之后皇后逝,一切开始落幕。
    皇帝赢了这场无硝烟的战争,然而暮晚摇已不能生子。
    阿暖的血脉,李氏的血脉……终于无法在皇室传下去了。
    李氏大败,皇帝终于可以放下心,终于不用再担心若是暮晚摇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带着李家和皇室的血脉,在他老了后,如何被李氏借用兴风作浪。暮晚摇不必回乌蛮,也不可能让李氏崛起了。
    然而伴随着的,是阿暖的彻底离开。
    她终是彻底消失了。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早她而去,幼女不能生育。她的血脉……如今确确实实,真的只剩下暮晚摇一个了。
    皇帝从梦魇中惊醒,正是子夜时分。
    他空落落地坐在床榻上,看向虚幻的地方。阿暖在那里站着,噙着泪、仇恨地看着他。
    他终是捂住脸,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大哭了出声。
    这些年、这些年……真就如一场噩梦吧。
    他竟把阿暖唯一留下的血脉,害到了这一步。他留得江山稳固,而他彻底失去了一切。
    皇帝的哭声在黑夜中突兀仓促,大内总管连忙来看,被皇帝命令:“让丹阳公主进宫。”
    却是内侍才要出去吩咐,皇帝又反了悔,哑声:“算了,这时她应该睡着,不要吵她起来。明日让太子监朝,朕不上朝,叫丹阳公主进宫,陪朕用早膳。”
    内侍出去吩咐了。
    丹阳公主次日也进了宫。
    暮晚摇如往日一般谨慎伴驾,只她的父皇一直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喜——
    父皇的眼神,像是她要死了一样。
    太不吉利了。
    皇帝心中却在下定一个决心。
    他要保幼女。
    他是这么无情的一个皇帝,帝王江山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多想自己的幼女一分。皇帝此时才开始将幼女加入他的筹谋中,开始为她打算——若是他去了,她该何去何从。
    趁着宫中皇帝病危、宫里宫外来往人士频繁的机会,刘文吉再一次和罗修见面了。
    罗修已经完成了他答应要帮刘文吉做的。如今大内总管成安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弟子,一死,一被卷了草席扔出宫。其他弟子都威胁不到刘文吉,刘文吉成了大内总管身边最得力的。
    按照约定,刘文吉将罗修要的资料给了对方。
    他们在翰林院外面碰面,只匆匆一见,塞了折子,当无事发生。
    罗修:“你给我的会不会是假消息?”
    刘文吉:“真消息你我才能合作,若是假消息,你发现后到御前告我与你合谋……你是使臣,又不是死了。我不敢拿假消息糊弄你,除非我不想活了。”
    罗修想着也是,这才收好折子离开。
    罗修的踪迹,被乌蛮这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蒙在石从头到尾不信任阿勒王派来的这个人,这个人跟来大魏,蒙在石一直好奇罗修想做什么。蒙在石让人去监视罗修,监视的人回来,报说了罗修所为。
    蒙在石:“啧。阿勒王居然难得动了一次脑子,不只会喊打喊杀了。”
    下属道:“既然罗修做的事跟我们无关,不损害我们的利益,我们就看着好了。”
    蒙在石沉吟片刻,问:“你们觉得,南蛮若是和大魏开战,大魏能赢么?”
    下属互相看了看,说:“如果南蛮王能够统一四部,未必不能赢大魏。但大魏又国土辽阔,南蛮消耗不起。所以输赢都是半数之分,还是要看上位者的决断了。”
    蒙在石淡声:“大魏现在这个老皇帝思谋远虑,他当位的时候,这战我看南蛮王讨不到好处,反受大魏的拖累。但老皇帝要是下台了,且看看下一个大魏皇帝的品性……南蛮王真要发动战争,也应选下一任皇帝在位时期。而不是现在。”
    下属们不明白乌蛮王分析这个做什么。
    蒙在石分析时,已经做了决策:“那我便不能让罗修在这时候坏我好事,将我乌蛮拖入和大魏的战争中……先把罗修扣起来,在我等离开大魏前,都不要放他出来了。”
    下属们应是。
    而之后他们讨论起下个月大魏皇帝寿辰那日所举行的演兵。什么文斗,他们肯定不行了;也就演兵,只是乌蛮王上场,他们这一类跟随乌蛮王作战多年的老部下,却不能上场。
    蒙在石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个胳膊,笑眯眯:“我且看看,大魏如今的战力,算是什么水平。总要心里有个数嘛……来大魏一趟,岂能空手而归?”
    大魏这边,艰难地选出了几个小将。其中还把杨嗣扒拉了进去。
    实在是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卡住了大部分将军。打仗这种事,毕竟是老将比较熟悉。
    除了杨嗣被太子推举进去,朝廷再扒拉,把官员们调来调去,最后实在无人可用,竟然从御史台中,心虚地把韦树调了过来,让韦树管理后方粮草。
    韦树茫然,后定下神,猜到了怎么回事。
    原本不管是文斗还是演兵,他都没想参与。他最近因为监察百官的原因,得罪了不少大臣,秦王那边正纠集官员,要将他贬下去。但是借口不容易找,如今正好碰上演兵之事——
    韦树若是在其中做不好,让大魏失了面子,等那些使臣离开后,秦王就有借口清算韦树了。
    而大魏朝臣实在心虚,找不到合适的将军,言尚又被乌蛮王指名,也只好捏着鼻子让言尚做个“帅”了。帅配合将,指挥兵马,如此勉强也算凑齐了名额。
    韦树因被要求只管后方粮草,他便专心研究此路,并不和其他人一道。言尚这边有点儿惨,被杨嗣带去校场,天天操练。
    杨嗣难得在一方面让言尚吃瘪,这几日自然春风得意。
    校场上一次操练结束,言尚几乎虚脱,杨嗣却剑之巍峨,挺拔而立。他勾着言尚的肩,笑道:“演兵这回儿事嘛,就算那个蒙在石指定你又如何?到时候你躲在我后面,有我在,他还伤不到你。”
    言尚揉了下自己刚才差点被杨嗣一掌拍吐血的胸口,叹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言尚转口就道:“然而打仗不是直来直往,纵使我相信三郎你神威降世,我们也还是向朝中老将请教一番好了。”
    杨嗣啧啧道:“请教他们?他们要是能打赢乌蛮,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言尚温和道:“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方能长战长胜。”
    杨嗣神色肃了下,点了头,之后和言尚一起去拜访长安几位老将军的府邸。几位老将军倾囊相助,言尚听得若有所思,他再看旁边的杨嗣。
    和之前的漫不经心相反,杨嗣到了这个身后,长眉压目,眸心沉静,听得十分专注。
    杨嗣又向老将军讨教,向将军请教武艺。对方见到杨嗣这般年少才俊,也十分见猎心喜,自然不吝赐教。
    言尚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讨论战术,看将军教杨嗣如何设陷阱如何布阵……言尚自己如摆设一般,因他看着便不是能武的样子,他和杨嗣站在一起,这些老将军一定更喜欢杨嗣,而不是他。
    言尚却不嫉妒,只默默听着老将军的教诲。
    一连半月,每日如是,一边在校场练武、训兵,一边去拜访长安城中的老将军们。
    然而皇帝大寿的前两日傍晚,言尚回中书省复命,杨嗣与他一道,说好了等言尚办好中书省的差事后,晚上二人再去找一位老将军一趟。
    杨嗣跟在言尚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书省。傍晚时分,中书省的大部分官员已经离开了,偶有看到杨嗣的,想到杨三郎的无法无天,那官员也眼皮抽一抽,当作没看见。
    言尚的老师刘相公依然没有回来中书省办公,这一次言尚是向张相公复命的。
    言尚把炉里的炭火灭了,窗子都关上。再将一些公务的资料整理好,言尚正要去找张相公时,张相公打开帘子,竟然出来了。
    言尚向张相公行礼,正要让杨嗣出去在外等候,却不料张相公看到他们两个,目色闪了一下,说:“承之也来了?正好,这是中书省新下的命令,你和素臣都来听一听吧。”
    言尚目色微怔,没说话。
    杨嗣则直接诧异:“让我直接听你们的决策?这里是中书省啊。恐怕不合适吧?”
    话虽这么说,张相公转身进内厅,杨嗣却毫不委婉地跟了上去。言尚摇头笑,跟在他们后面。
    张相公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这道最新的命令,门下省已经批过了,明日就会下发到尚书六部。也就是说,最晚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道命令了。既然如此,提前一天知道消息,多给你们一天做准备,也没什么。”
    杨嗣思考。
    言尚问:“是和演兵有关的命令?”
    杨嗣诧异看言尚,心想你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言尚微笑解释:“既然是让三郎与我一起听,此事必然和三郎有关。如今与三郎、我都有关的事,还可以提前做准备,自然只有演兵一事了。”
    杨嗣无言,张相公则已经习惯言尚敏锐的洞察力。
    进了内厅,张相公入座后,将案头上最上方的一本折子向二人递去。在他二人看折子的时候,张相公道:“中书省最新的命令,是这一次的演兵,大魏不准赢,只准输。”
    言尚睫毛扬一下。
    杨嗣脸蓦地沉下:“那我们演兵一个月的目的,就是为了上场给人送人头?”
    他一把扔下折子,掉头就要走,想说“这个差事老子不接了”。言尚按住火爆的杨嗣,问头温和疑问:“三郎莫急,中书省自然不会无故下发这样的命令。
    “既相公提前告诉我等,要我等做准备,那必然也可稍微为我二人解惑。还请相公示意。我也不懂,为何大魏要输?我们练这般久,竟是不许赢,只准输?”
    张相公淡定自若:“同一天的比试,文斗和演兵同时进行。文斗一方,你们认为那些蛮夷,那些小国,如何能赢?虽然丹阳公主定下了规矩,只许未婚女郎上场。然而即便是身在长安的世家女郎,就不是那些使臣比得上的。
    “中书省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文斗如何才能输。那便只有演兵了。一赢一输,才是我大国之风。若是两者都赢了,来朝小臣做了陪衬,就没意思了。何况演兵之事能操纵的极多……大魏并不想他国对我国战力了解得太清楚。”
    这般一说,不光言尚了然,就是杨嗣都听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暴怒。
    而张相公看一眼杨嗣,还顺便捧了对方一句:“承之不觉得,一场漂亮的输,比赢更难么?堂堂杨三郎,难道只会赢,不会输?”
    杨嗣哼了一声。
    他看着天,说:“我确实只会赢,不会输。”
    张相公被他噎住:“……”
    言尚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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