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沉默许久,说:“你在金陵多留两日,向我等说说长安的情况吧。”
    他自嘲一笑:“久不在政局,已成井底之蛙,让人笑话。如今还要靠你一个女娃娃来知长安事……李氏在我手中,实在是经营得差。日后到了黄泉之下,也要愧对列祖列宗。”
    暮晚摇听一个老人这般说,心中也有些难受。
    然而她微微松口气,知道自己此次到金陵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了。
    她变得轻松起来,唇角露出一丝笑。只是被李公望一眼,她又连忙收了自己的得意。
    李公摇头,心想喜怒形之于色,小公主还是嫩啊。
    暮晚摇要告退时,李公忽然叫住她:“摇摇。”
    暮晚摇怔了一下,侧了半个肩,凝眸望去。
    她听这个老人温声:“摇摇,别怪我们,别怪你母后。当年送你和亲,实在是情非得已。你母亲在你走后,得了心疾,日日以泪洗面,已然后悔。当时你母亲与我说,希望李家和你父皇的内争早日结束,她想接你回来。不管乌蛮提出什么条件,你母亲都想接你回来的。”
    暮晚摇面容忽得绷住。
    心间有一口气,一瞬间哽住。
    她不去想,从不敢去想。
    她和亲时和母后分离,再无再见之日。她借助母亲逝去的消息回来长安……她始终无缘问母后一句,当年送我和亲,你可曾后悔?
    世人总说母亲比父亲心软。
    而她母亲却是这般心狠,为了二哥,一心报复父皇,连女儿也被卷入其中。
    可曾后悔?
    在九泉之下,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后,母后,你可曾有过后悔?
    难道二哥是你的骨肉,我便不是么?难道你只爱二哥,就不爱我么?
    ……母后,我对你们何其失望。以至于到现在,当外大公这么说时,我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想靠亲情来稳住我。你们这些人……虚伪,肮脏,阴狠……而我正在变得和你们一样。
    李公静静看着站在书舍门前的少年公主。
    见暮晚摇站了许久后,回头微笑,眼中如湖泊一般光波潋滟:“我知道。不管外大公说的真假,母后若是爱我一分,我总是心里安慰一些。”
    李公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并不是很信。
    李公自嘲一笑。
    他叹气:“摇摇,也许你怪我们心狠。可是世间事,世间人……都是这样的。你生在皇室,又是李家的外孙女,你到底要和我们走一样的路。你先前说的很好,很能唬人。现在却露了怯……摇摇,你还是要心更硬一些,更加圆滑一些。”
    暮晚摇偏了下脸。
    她想到当日使臣还在的时候,皇帝做主,让翰林院和文斗这些人共同编写的三本书:
    《长安女儿行》《长安少年行》《长安英豪录》。
    暮晚摇痴声:“我知道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说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谁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摇轻轻一叹,点头凝望书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谁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
    暮晚摇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详细说说长安政局已到了何种情况。暮晚摇虽归心似箭,却仍耐着性子说服李氏。她将长安政局说的比实际情况更严重更混乱,好让李氏决定不搅浑水。
    长安则阴雨连连。
    酒肆中,韦树正坐在窗前独酌,听到小二的招呼声,他偏过脸,见到言尚正由小二引着上楼来。言尚边上楼边收伞,弹去肩上溅到的水珠,而同时,言尚还偏头和那小二轻声说话。
    韦树便见那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店小二对言二郎何其热心,不光主动帮言尚收伞,还取来巾子为言尚擦肩上溅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谢,还非要给对方赏钱。
    小二离开的时候,韦树觉得对方整个人都是晕晕的,被言二郎感动得不得了。
    韦树静静看着。
    上楼后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向这边走来。他斯文又清隽,周身气质朗如明玉,这般的好风采,比韦树刚认识他时,更好了很多。
    韦树便心想,这世间有的人,是越相识,越无趣;然而有的人,却是认识得越久,越觉得对方好。
    言尚过来坐下,抱歉解释:“过来时见到了刘兄领着北衙军队从御街走过,我一时感慨,跟着百姓多看了两眼,便耽误了时间。为兄自罚一杯,向你道歉了。”
    韦树看着他,说:“用酒自罚么?”
    他当然知道言尚轻易不喝酒。
    言尚停顿一下,笑一声接受了:“也罢,酒便酒。”
    说罢他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韦树见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诚道歉了。
    韦树道:“你说的刘兄,是刘文吉吧?”
    言尚点头。
    韦树声音清清泠泠的:“我们这些人,只有你还会记挂刘文吉了。”
    言尚静一下,轻声:“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韦树不在意,他靠着窗木,低头看着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声:“没有本事,却强自出头。有什么后果,就担着什么后果。这世间谁又容易了呢?”
    韦树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从不主动找人。而当了监察御史后,韦树就更加冷心冷肺,独来独往,在朝中是为人所厌。主动点评刘文吉,韦树还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见少年眼下有点儿红,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坛,便了然叹气:“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纪尚小,怎能这样无节制地饮酒?”
    韦树说:“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了。韦家都要给我和公主定亲了,我还小么?”
    言尚不语,而是唤小二来,为韦树烹些热茶解酒。言尚又开始这般忙碌起来,他照料自己身边的人,好像已经照料出了习惯。韦树坐在对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诸国,离开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联姻,你不该谢谢我吗?”
    言尚怔一下,反问:“你需要我谢谢你?”
    韦树不说话。
    言尚轻叹:“巨源,你虽年少,心中却极有主意。你小小年纪便在朝上独当一面,我怎能小看你?无论你拒婚还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并不是我一声道谢。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不愿沦为他人棋子。这出局一步,你走得极为决断。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当断则断……韦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韦树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松,他伏在了案上。
    韦树嘟囔:“言二郎总是说话说得很好听。”
    言尚温声:“我说的是实话。”
    韦树沉默许久,声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对吗?我为了跳出棋局,主动去出使诸国。这一去天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许我会死在外面,也许我再也回不来长安,也或许出使任务完成不好,回来后我的官路也断了。
    “韦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我不过是外养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韦家攀上皇室,前途会好。毕竟李家当年的事,到底让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随时可以被放弃,反正韦家没有损失,反正我又不是韦家的嫡系。
    “我老师让我尚公主,也是为了双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师对我的师徒情谊重一些,还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稳照着他们的安排走……只是我越来越、越来越不服气!
    “这本不该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韦树蓦地抬头,他面容俊极,眸底如冰雪蹿生,亮得惊人。
    韦树盯着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时科举,之后同时参加制考。我是状元之才,言二哥不过是个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点你的。我虽不说,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帮着,才艰难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华不在这里。我知道公主帮着你。我不在意,但我心里也不服气。我觉得凭什么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睐?我才是状元,之后制考后,我是正八品,你是从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头!
    “那时我也意气风发!
    “然而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一箭杀郑氏家主,你还没参加制考,朝廷就争着抢你了。然后你突然就拜了宰相为师,被当朝宰相看中。你开始在长安出风头,我却因为总在监察百官,而为人不喜。
    “之后是各国使臣来朝。你南山一箭,将你和公主绑在了一起。然后你和乌蛮王谈判,据理力争,帮乌蛮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结盟条件。
    “再是演兵!你只是一个文官,乌蛮王凭什么要你上场?可是乌蛮王就因为不喜欢你,非要你跟着一群武官上场。
    “演兵之时,我只是在后方管理粮草,你和杨三郎在前线。杨三郎大出风头,凭几十人将乌蛮王拦住,逼得对方绕路。你烧粮草,断对方粮。之后对各国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杨三郎差多少。
    “然后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为了七品官。你向中枢上书,开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韦家打压,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总觉得自从开始当官,你就总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为何我这般不如你?”
    言尚静静看着韦树。
    韦树是从来不说这些的,而今不过是要走了、不过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着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韦树轻声打断:“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对不对。”
    他沉默一会儿,缓声:“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结果么?我思来想去,想到我一开始当官,其实是为了给我母亲挣个诰命。后来就是为了让韦家看看,看我不走他们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条路。再之后,我开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开始觉得,若是只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摇摆,未免有些无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因为心中迷茫,因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我初时当官,想的是为民做事。然而其实真正当了官,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初入仕便是中书省,看着开头极好。但是我在中书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杂之类的事务。而且我的长官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在忙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务。
    “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程序。不过是一个政令下到了这一部,这一部又推脱到另一部。不断地踢皮球,不断地来来回回。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整日忙于这些事务,于民何益?
    “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做这些,我才拼力,去参与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种折子……你只见中枢录用了我一道折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折子,长官看都没看过。”
    韦树抬头,看向他。
    言尚说:“我也很沮丧,也很无奈。我也经常在想,我当这个官做什么?我现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户部……说实话,我觉得户部少我一个,根本不影响。因为许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琐又无用的公务!所以这一次去蜀中赈灾,我才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事,我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样。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于官场上的暗斗时,就总是觉得很无趣一般。
    “这天下英豪,都是从你我这样时期开始的。有谁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谁天生就有一腔志气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对自己的官路是否会有影响。我想送你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
    韦树目中迷茫的光,渐渐定了下来。
    他呆呆看着言尚,重复了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道:“此话我本不该说。因这官场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发财路。我只是觉得巨源不该这样……这天下许多事,不一样会有好结果,不一样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你出使归来,官路依然不开;也许我蜀中一行,会得罪许多人……然而这天下,总有些事,是应该有人去做的。
    “也许辛苦,也许没有好处,但是它是对的,它是正确的。那我们便应该有人去做。”
    韦树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说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确的事,我为何要彷徨,为何要为韦家的态度而摇摆?我是正确的,哪怕结局不好……但只要它是对的,我就应该去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谨记此话,不忘初心!”
    烟雨濛濛,行人寥寥。两个少年于酒肆喝酒,醉后大谈天下英豪,兴起时举箸而歌,之后兴尽而归。
    五月底,韦树出使诸国,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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