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见我那位姑父,也是脾性好的人。谁料到性子那么烈,最后竟是自刎。
    “我姑姑这个人便来提醒我——她觉得我性情张扬,肆意妄为,和她当年很像。她怕我不体谅驸马,不会做人妻子,弄不好皇室和别的势力的平衡,最后害死自己爱人。”
    秋思轻轻“啊”一声,垂下唇角,可怜道:“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也很难啊。”
    暮晚摇颔首。
    她说:“我们皇室公主都挺难的,因我们生来,婚姻就是一门生意。我只是运气好,等到了言尚。”
    天边霞云铺满,她久久凝视,喃喃自语地发誓:“我会与言尚很好的。”
    九月叶飞,枫红铺满天宫。
    丹阳公主在此时出嫁。
    皇帝身体不好,却在这一日撑着身体,在青帐前见到了妆容华丽精致的女儿。吉时到时,言尚便着婚服,在傧相的陪同下,跪接皇帝赐婚诏书。
    拿到诏书,三跪之后,言尚看向手持却扇的新嫁娘。
    烛火下,她并未看他,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却扇上,颇为专注地聆听着司仪的指挥。暮晚摇极为看重这门婚事,听到司仪让驸马行礼,她才面向言尚。
    言尚拱手,向她行大礼,之后迎公主起驾,一众人洋洋洒洒出了宫城,登上马车,前往公主府。皇帝派了刘文吉为他们主持婚宴,于是宫门大开,驸马持鞭为公主驱车,之后一众宫人跟随,灯火绵延十里。
    长安一夜繁灯如星,星海淋淋。百姓们人头攒动,围观公主大婚。公主的侍女和宫里的内宦们,一路向道路两旁洒金叶子,百姓们在禁卫军后四处哄抢,热闹十分。
    他们又被带头着喊些吉祥话,人声鼎沸。
    而婚宴的主人公,环城而行、再乘大辇,入公主府。驸马在前步行,公主乘辇随后。
    公主府今夜对所有人开放,朝廷中那些平日中无缘瞻仰公主的小官们,都能在这一晚见到公主。众官员们也如外面的那些百姓们围观公主大婚,他们早听了关于公主和驸马的许多传闻,此时见到这二人真的成了亲,也是心中感慨。
    太子、秦王、晋王这些人,不管平时和暮晚摇闹得有些撕破脸,这一晚都要做出好哥哥的样子,来给妹妹撑场。而最为诚心、希望暮晚摇婚后幸福的,大约是四公主玉阳公主了。玉阳公主看到妹妹成婚,自己都看得双目含泪,让驸马在旁笑话。
    官员嘈杂混乱,看着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从氆毯上走过。公主和驸马路过鸿胪寺所属的官员前时,鸿胪寺的官员中有一人咦了一声——
    “殿下……好眼熟啊。”
    他这声音极轻,但是恰好司仪在此时不说话,周围也没人说话。这个小官这一嗓子,便被那对新婚夫妻听到了。
    言尚向这边望来,认出了是自己的旧日同僚,他含笑点头致意。而言尚身旁的暮晚摇也看过来,她金翠满头、华胜遮额,眼尾的金箔光影被勾得妩媚大气。她盈盈望来,烂烂光华,让人心悸。
    她不记得这个官员,言尚侧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暮晚摇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这个官员露出几分揶揄的笑,还眨了眨眼。
    刹那间,如被电击,官员立时想起来了——
    当年言二郎在鸿胪寺帮忙时,有个侍女非说自己是言二郎的侍女,胆大妄为在鸿胪寺将他们教训一通,趾高气扬,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当时还管言二郎要这个侍女,言二郎不肯。
    而今看来……而今看来……哪里是什么侍女!
    那么早的时候,言二郎就将公主藏在了他身后,挡着不让他看。
    那么早的时候,公主就和言二郎勾勾搭搭了!
    这个官员目瞪口呆,看着那新婚夫妻向烛火明亮的婚舍步去,那对新婚夫妻还要给驸马的父亲敬酒……这个官员突得一笑,心中又怅然,又了然,还带几分失落。
    他摇头自语:“有趣。“
    之后夫妻二人献祭,合卺,同牢。如此如此,此婚终成!
    言尚被人喊去前面陪酒,暮晚摇独自在屋中坐着。
    前院中,言家的人帮着公主和驸马招待客人,言晓舟忙碌中,撞上一个人。她回头,被那人扶住了肩。她正要低头道谢,那人扶着她的肩,轻轻揉了一下,如此唐突。
    烛火微微,二人乍然在不是私会的时候意外碰上面,言晓舟抬头,看到是杨嗣。
    杨嗣说:“你怎么在这里?”
    言晓舟弯眸笑,她早就知道二人会遇到。正要回答,身后她三哥的大嗓门已经喊道:“晓舟,二哥找你呢……”
    言晓舟口上应了一声,杨嗣诧异,又目露惊喜,道:“原来你是言二的妹妹?摇摇还骗我说言二没有妹妹,她嘴里就没有一句真的……”
    言晓舟面红而笑,她向这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了。杨嗣盯着她的背影,入神地看着,身后太子跟来,目色不虞。
    太子皱眉:杨嗣的梦中神女居然是言尚的妹妹?这怎么行。
    晋王一家人也在婚宴,春华跟随着晋王和王妃,一路做着透明人,争取不在今日惹到那二人。
    席间上,晋王和晋王妃与四方官员交流时,下面乱跑的小孩子们跑不见了。春华听到自己的儿子领着晋王妃的儿子不知道趁着人乱跑哪里去玩了,心中不禁紧张,她怕晋王妃回头责怪,便也不惊动侍女们,而是自己悄然离席,去寻找两个小孩子。
    春华极为熟悉公主府,并不需要人指路。虽然为了办婚礼,这里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是处处熟悉的影子,仍让她有恍惚感。她在后院湖水旁行走,小声唤着自己儿子和晋王妃儿子的名字,担忧那两个小鬼可不要惹事。
    黑漆漆中,离席位有些远,她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迷茫地立在湖边芦苇旁,便好心上前询问。
    那妇人看到她面善可亲,急忙抓着她的手哀求:“这位娘子,老身先前出来出恭,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能不能帮忙……”
    春华温柔一笑,想到两个小孩子在公主府也跑不出去,就先送老人家回席。她如此好说话,让老妇人感激不已。
    春华诧异今夜筵席上都是达官贵人,这位老妇人却不像是贵人的模样……难道是言二郎的亲人?可是言二郎的母亲早就过世了。这位老夫人是谁?
    春华心里疑惑,口上却不多问。她能看得出这个老夫人有些露怯,一路上都很紧张,便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让对方放松下来。而还没有到席面那里,她们便遇上一个出来寻人的、一脸肃穆的中年男人步来。
    春华以为老妇人是对方的母亲,却听那中年男人低声责怪:“你不要乱跑,言子美好心,偷偷带我们来公主这里悄悄看一眼文吉,你要是被人发现了,让言家怎么跟人交代?”
    老妇人松开了春华的手,连声对男人说对不起,中年男人看眼春华,迟疑地弯下腰行礼:“这是我夫人,多谢女郎相助。还烦请女郎不要将见到我们的事情说与旁人。”
    春华脸色发白,盯着这对夫妻。
    男子鬓角染了霜,他夫人头发却已全白。他们乍看以为是母子,然而他们是夫妻……他们口中说“文吉”。
    刘文吉。
    他们是刘文吉的父母。
    满目光华,筵席酒香,人声喧嚣,春华怔怔地看着这对互相搀扶着的中年人。她隐约从对方的眉眼间寻找着刘文吉的影子,而她却不看清了。那对夫妻远去,春华捂住脸蹲在地上。
    满腔悲,满腔愧。那岁月过不去,也回不来。她眼中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心中想到多少过往,多少欢笑——
    那对夫妻已成白发人!
    “这位王妃,可是有什么难处,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春华听到内宦的声音,抬头,她泪眼朦胧,看到内宦身后,站着冷冰冰的刘文吉。他淡漠地看着这里,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第138章
    刘文吉如今是黄门令, 还是壮武将军, 统领北衙。他这样的内宦势力涉入朝堂,已将朝堂士人们分为了两派——如赵御史大夫大夫那样遭人唾骂、却依然亲内宦的一派;如正常士人那样的厌恶内宦的一派。
    他威风凛凛,又爱用酷刑,如今朝上谁见他不会犯怵?
    可这些,春华都是不知道的。
    公主大婚之夜,她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时, 眼中噙着水雾,目露哀意。
    万事不休,万事已休。命运兜开了它残酷的网罩,不加掩饰地召显它的恶意。他们这样的人, 好像越是挣扎,越是堕落得深。
    春华擦去自己眼角的水渍, 站了起来, 她不敢多看刘文吉,只怕每看一眼,就多露出一分痕迹。
    她对那问话的手持拂尘的小内宦勉强一笑, 说话时声音尤带着泣音:“回公公, 我们王府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妾身怎么也找不到, 又怕惊扰了公主殿下的婚礼,所以才急得哭了,让公公见笑了。”
    她低着头说话,不知道那个被她回话的小内宦飞快地眼神飘后, 看向刘文吉。
    刘文吉冷不丁开口:“晋王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臣好似刚才见到过,臣带女君去找找吧。”
    春华轻声:“不敢劳烦公公……”
    刘文吉漠然打断:“走吧。”
    春华心口猛滞,垂下的视线中看到刘文吉已擦过她身前。她抬头,他回头望她一眼。她有些疑惑,弄不清他为何主动帮忙。他回头看她,眼尾微勾,宫灯照耀下,少年时的肆意尽成了今日的阴狠,就这般等着她。
    春华恐人多口杂,自己说不清,便只能深吸一口气,跟上去。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行走,小内宦在前提着灯装着哑巴。春华盯着刘文吉的背影,恍惚感浮金碎玉般重重向她袭来。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心神已经飘走,几次忘了自己要找的两个孩子。
    刘文吉什么也没跟她说,什么旧情也没打算和她叙。他就如最普通的内宦那般,敬她为晋王府上的侧王妃,帮她找一找她的儿子。
    在公主府后院一处池塘边,两个玩得满身淤泥的三四岁孩童被内宦们提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扑过去唤春华,春华见到他们两个才松口气,又忍不住轻声说他们。
    她虽目露不赞同,可她是那般温柔的女郎,两个孩子谁也不怕她,还都嘻嘻哈哈的:“娘娘,我饿了!你带我们去吃饭吧。”
    刘文吉盯着春华,猝不及防地开口:“先带两位小王子把衣服换了。”
    春华向他屈膝:“多谢公公。”
    刘文吉没回话。
    之后二人在寒风中伫立,等到小内宦将两个洗干净的孩子交到春华手中,春华再次向刘文吉道谢。她看着他隽逸却透着阴气的瘦削面孔,目中有几分迟疑,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只好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春华面颊微烫:“让公公见笑了。”
    刘文吉盯着她,骤然觉得她好像从来没变过。她明明已为人妇,笑起来时,仍如当日岭南初见那般,柔情万分,尽如春水,荡到他的心头,流入他僵冷了许久的四肢百骸中。
    刘文吉望着她袅娜背影,看她牵着两个小孩走回灯火辉煌处,听她低声劝两个小孩的说话声这么远了去。
    小内宦跟在刘文吉身后,将公公面对这位晋王侧王妃时与众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小内宦心中一动,想刘公公平日对女色不在意,宫里那么多太监纷纷找宫女对食,也有胆大的在外面偷偷养女人……都没见这位刘公公动心过。
    难道刘公公如今动心了?
    这可是巴结的好机会。
    小内宦小声:“公公喜欢什么样的娘子?小的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还没有动,那娘子细皮嫩肉,十分可人。公公若是喜欢,小的就当孝敬给公公?”
    去了根的人没法睡女人,可他们得不到纾解的渴望,更加想折磨女人。
    刘文吉看向他,蓦地一笑,说:“我喜欢人妻,你能给我弄来么?”
    小内宦心一跳,他猜公公说的是刚才那位侧王妃,可是……他讷讷:“那毕竟是郡王府的女人。”
    刘文吉唇角翘了一下,眸子变深。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而是抬步步入了席中,走向百官行列,走向一直奉承自己、依附自己的赵公赵御史等人。
    他目中余光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他们依依不舍却不敢相信的凝视,看到他们和言尚的那位相貌有名得出众的父亲在一起。刘文吉心知必然是言尚的父亲偷偷带自己父母来长安,悄悄地、远远地看自己一眼……毕竟如他这样的大内宦身份,无父无母才能让宫中放心。
    刘文吉可以偷偷接济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不能把这个把柄丢给世人,他更怕皇帝为了养熟他,对他的父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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