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封情报一同到,言尚的老师刘相公坐镇长安,定会看出其中问题。同一时间,言尚也给刘相公写一封信,详细说明杨嗣之所以通过自己口传话的缘故。
    甚至言尚留个心眼——他意识到,如果大魏和南蛮要开战,杨嗣的这封信,会成为杨嗣戴罪立功的突破口。
    言尚不光要为大魏着想,他还想趁机脱掉杨嗣身上的罪,帮杨三郎恢复名誉。
    四月时节,长安城中官场进入紧张状态,刘相公主持召开廷议,商议南蛮情况,商议大魏兵马调动,准备粮草。
    刘文吉身上挂着军职,当然也会参与这种廷议。
    唯一被排除出去的,是皇帝。
    但是皇帝显然也不关心——臣子们太厉害,皇帝无所事事。满朝文武商议言二郎送来的情报可信度有几分、大魏对南蛮是战是和时,皇帝在磨着大臣们,答应让他巡游天下。
    皇帝兴致勃勃,想要以天子身份巡游大魏国土,看看自己治理的大魏是如何强盛。
    政务们有几位相公管着,皇帝插不上什么手。言尚在长安的时候,皇帝还试图跟大臣们争一争。言尚走后,皇帝发现自己争不过这些大臣,他又唯恐时间久了,暴露自己才能浅薄,便干脆随大臣们去了。
    而今,皇帝只是想巡游天下而已!
    但是刘相公等人拍案,要打仗。要打仗,自然要户部对账,要保证国库粮草充裕,要算着每一分钱的用处。皇帝想要巡游的事,自然要拖后,不能准。
    刘相公为人刚硬,他一力压下朝堂上反对打仗的声音。在他看来,南蛮筹谋已久,若是大魏不开战而求和,会让南蛮得寸进尺。大魏兵力也许不如南蛮,但是大魏充裕的后备物资又远非南蛮可比。
    这场仗,无论输赢,大魏都要打。
    刘相公本提防着刘文吉从中使绊,阻止战事。因士人和内宦的矛盾如此明显,刘文吉会反对他的一切决定。
    但是刘文吉并不反对战事,让士人们松口气。
    刘文吉确实不反对战争。士人团体能从战争中获利,内宦也可以。战争是升官最快的一种途径……刘文吉要将内宦的势力安插得更深,要把赵家为首的投靠自己的士人势力全都捧上高位。
    只有皇帝不痛快,跟刘文吉抱怨自己巡游天下的机会被刘相公打回来,没人在意自己一个皇帝。
    刘文吉敷衍应付着皇帝,心中鄙夷对方的短视。
    然刘文吉这番配合战争的心态,在四月底改变。一行南蛮人乔装打扮入长安,他们不见皇帝,先见这位刘公公,让刘公公配合南蛮。
    言尚和暮晚摇待在岭南,每日一封书信,快马加鞭在长安和岭南之间传递。只怪他们住的地方实在太偏远,讯息滞后太多,根本得不到最快的消息。
    言尚心中煎熬,夜里开始失眠,唯恐战事早早爆发,而长安还没做好准备。
    言尚夫妻失眠之夜,南蛮已整兵,分为两军,各自从河西、剑南开始进犯。河西之兵由其他人领,剑南因是富饶之地,被南蛮阿勒王盯着,阿勒王亲自布兵,坐镇此处,想拿下剑南。
    蒙在石跟随在阿勒王身边,见一旦决定开始打仗,这位刚愎自用的王者就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直觉。阿勒王不但让人去长安见刘文吉,还让人去调查剑南官兵们,调查对方的弱势。
    这一夜,剑南道这方边关之处,因对南蛮有了警惕心,边军比往日严格了许多。但是到了后半夜换防的时候,守卫也开始松懈。
    累了一天,杨嗣在帐篷中和往日一般入睡时,他闭着眼,忽感觉到光影移动。他当即坐起,一帐睡得昏沉的士卒间,他看着帐篷。一会儿,再有走动的人影照在帐篷上……
    杨嗣长身一跃,从帐中翻出。
    燃着火的箭只在黑暗中突袭营阵,敌人如刺客一般小心翼翼地摸过来杀掉守岗的士兵,一回头,见到一个黑衣青年拔身而来,身如黑电——
    “找死!”
    杨嗣一声长啸,整个军营就此苏醒,战局打开!
    月明星稀。
    打更声后,长安城中刘文吉的私宅中,刘文吉坐在角落里,看着那异国人操着生疏的大魏话,对他侃侃而谈:
    “公公做的那些事,我国大王都留着证据。您的老师成安公公,如今好吃好喝地被我们大王供着。什么时候大魏完了,他才能完。不然这位成安公公,我们会亲自送他回大魏,让他与您见上一面。
    “师徒一场,不知道公公想不想见他呢?”
    刘文吉目光阴鸷地盯着这个络腮胡子的异国人。他缓缓问:“你们要什么?”
    对方答:“要割地,要钱财,要金银珠宝,美人琳琅……公公,我们看中了剑南那快地,大魏如果送给我们,我族王者愿和大魏陛下签订盟约,永不进犯大魏!”
    刘文吉不语。
    心想剑南……你们可真是狮子大开口,敢要啊。
    刘文吉垂目噙笑:“我需要想一想。”
    对方道:“不要想太久了……公公,如果所料不差,我们的第一支军队,已经进入你们大魏了。”
    刘文吉眼睛猛地一缩,雪光迸出,对方恶意地笑,说:“你们大魏兵马,可打不过我们。”
    第159章
    刘文吉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和南蛮合作。
    他先将来使稳定下来, 在自己的私宅住下。他敷衍着对方,说要考虑几日。
    来使一声冷笑,知道刘文吉想看看战报再做决定。来使身为南蛮人, 心中本能瞧不起大魏的兵力。南蛮人在战场上岂会输给大魏?这位刘公公想看, 便看吧。
    接下来数日, 传入长安的战报, 皆是两方战场有关。河西站场是大魏的主力兵,那里常年提防邻国游牧民族,精兵常年以待。
    南蛮短期内没有从河西战场上讨到好处。
    多年来,因地势优劣缘故, 河西战场一直是大魏和周边游牧民族交战的主战场。往年大魏和乌蛮开战时, 战场也在河西。此次,大魏虽借杨三郎的眼睛提前看出南蛮情况有变,但朝中认为南蛮若想进攻大魏,主战场当仍是河西。
    即使到现在, 大魏中除了刘文吉和南蛮来使交谈过后有了猜测, 其他人仍没意识到这一次,南蛮主兵力放在了剑南战场上。
    大魏总共只有陇右道、剑南道和南蛮相邻,陇右道地势有优,剑南地形峻险……谁会放着河西不要,而去纠结剑南呢?
    除非,南蛮此战的目的, 是得到剑南。
    剑南之前和乌蛮相邻,乌蛮与大魏打仗时在剑南也吃了不少亏。乌蛮回归南蛮后,阿勒王看中剑南的心脏位置,心知若是有剑南在,南蛮难以冲入关内, 冲入大魏真正繁华的地段。
    只有将剑南变成自己的……日后想和大魏开战,会容易很多。
    自然,河西也重要。若是得到河西,破玉门关,万里平原直下,直夺长安,生擒大魏天子……好处也一样。
    南蛮阿勒王此次野心勃勃,征集全国所有兵力,称有四十万大军,兵分两句,哪方战场先有突破,就先扶持哪方战场。
    战报连日来不断在长安的官员间传阅,战事当前,兵部成为如今的热门。不只刘相公催问不停,连刘文吉都一日三遍地问兵部战报,这都让兵部尚书压力甚大。
    压力更大的,是战报结果并不好。
    阿勒王自己亲自坐镇,要一举拿下剑南。剑南边关最先生事,连日来,来自剑南的战报全是败,让刘相公脸如黑锅,整日阴沉。不断的败仗中偶尔带着几次少数打赢的战事,就让人十分关注了——
    廷议中,内宦和士人们也不吵了,一起坐下研究战事。
    刘相公若有所思地看着战报中的“赢”场:“谁带的兵?把这几场战胜的将领提拔上来,封官封爵,上主战场!”
    兵部尚书擦汗,十分尴尬:“这几场打赢的,只是侥幸,当不得常态……”
    刘相公问:“谁带的兵?”
    尚书顾左右而言他:“虽然我等一时吃亏,但我军粮草充裕……”
    刘相公重复:“谁带的兵?”
    刘文吉在旁轻笑一声,阴阳怪气:“罗尚书,兵部这般没本事,难道打着拿兵卒性命去填补战场的打算?粮草再充裕,也会用完啊。何况大魏其他事情便不用花钱了,户部全供兵部么?
    “据我所知,前两日河北来报,河北大地龙苏醒,死了不少人;雨季到了,今年淮南、江南洪水冲堤,淹了不少房子,当地官衙都被水冲没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宫里的殿宇因年代久远而漏水,前日娴妃娘娘宫里塌了几个房,压死了几个宫女和内宦,连大皇子都受惊被送去了其他妃嫔那里养着。宫中也要钱,要重新修葺啊。今日只是砸死了几个宫女,哪日砸死了娴妃、砸死了陛下……这可不好说了。
    “还有陛下想要出长安巡游,中书省一直不批,陛下这两日可不高兴。
    “你看,桩桩件件,都要户部出银子。即便战事紧急,我等的事往后拖一拖也无妨,但是战事再吃紧,若是一味空投,却看不到结果,似乎也没意思吧?”
    兵部那边官员各自怒目而视。
    刘相公转向刘文吉,语气冷淡:“如此,刘公公有什么指教?难道是公公自己有惊世之才,对战事有独到见解?”
    刘文吉笑:“不敢。战事不力,主将撤职。臣只是觉得,兵部尚书若是当不好这个官的话,改让旁人上也无妨。再不然……大魏当真打不赢战的话,求和也无妨。”
    一时间,士人间掀起哗然,陷入新一轮的争执。
    所有大臣们开始就此事争吵,混乱中,只有礼部的一位郎中,韦家七郎韦树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韦树沉静无比地看着他们争吵,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刘相公为领头人的士人团,看这时候世家和寒门竟然联手,一起攻击内宦;他再看看刘文吉,刘文吉言辞很厉,很快。
    韦树睫毛微晃,垂下眼,无意识地摩挲着凭几案木:刘文吉目中有焦灼色。
    他焦灼什么?
    什么事情会来不及?
    难道刘文吉格外希望大魏赢了这场仗?
    韦树蹙眉,觉得这不像是他认识的刘文吉。当然,他和刘文吉总共只说过几次话,还是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时间过了这么久,刘文吉变了这么多,韦树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
    但是有一个人会比他了解刘文吉。
    韦树决定回去给言尚写信,告知刘文吉的异常,请教言尚是否能看出什么。
    这一日的廷议,以兵部尚书愤而请辞为结果。刘文吉眼睛眨也不眨,就把和自己关系极好的赵家当权者赵公推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士人们无法,他们总不能看着大魏求和。
    可是打败仗的是士人团,大内宦刘文吉死咬不放,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看一眼那个唯刘文吉马首是瞻的赵公,刘相公懒得多看一眼,拂袖而走。
    出殿后,平复了些心情,刘相公问身后一内宦:“陛下这两日在做什么?”
    内宦低着头:“陛下为战事忧虑,去皇陵祭拜诸位先祖,回来后,又连日闭殿,吃斋为我大魏祈福。”
    刘相公当即冷笑——连廷议都不参加的陛下,说自己在吃斋念佛给大魏祈福,谁信?
    但是刘相公心烦地挥挥手,想只要皇帝乖乖呆在宫里、不乱折腾,爱怎样就怎样吧。
    刘相公下丹墀时,忽想起一事,他回头想问兵部尚书,但是回首间,官员们三三两两,遍是庄严的官服,紫袍朱服,气势赫赫。刘相公却想起来兵部尚书刚刚请辞,已经不在这群官员的行列中了。
    立在丹墀上,明明遍地是人,刘相公却一时感到空茫,觉得身边空无一人。
    一官员关心问:“相公这是哪里不适?”
    刘相公回神:“年纪大了,走神了。”
    官员当作没看大奥刘相公一瞬间露出疲态的眼睛,只说:“相公保重身体,我等都靠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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