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藏不住话:“你跟浑答儿做朋友了?”
    靳岄:“没有。”
    贺兰砜:“你要了他的兔子。”
    靳岄站定了。“因为你不喜欢浑答儿,所以我不能跟他来往?”他面上没显露一丝恼怒,只是平静叙述,“贺兰砜,我是你们的奴隶,你打算连我跟谁说话也要管?”
    “他让你受了伤,你还对他笑?”贺兰砜要从靳岄怀里把兔子抢走,靳岄死死护着怀中柔软的小兽,“你不恨他吗?”
    靳岄始终没让他抢走,等贺兰砜收回手他才回一句:“我没空恨他。”
    见贺兰砜不吭声,靳岄便继续往前走。贺兰砜气了片刻,又紧紧跟上,大声说:“我给你带了大瑀的东西。”
    靳岄果真惊喜回头:“什么?”
    两人风风火火冲入奴隶毡帐,贺兰砜指着角落,平素执拗的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角落蜷着一张鹿皮褥子,此时听见人声,褥子中的少女才坐直身。她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脸上满是灰尘,乍见眼前两人,受惊般紧紧缩起脖子。
    靳岄惊呆了:“这是……”
    “我给你买的大瑀奴隶。”贺兰砜连声音都带几分雀跃,“以后有她作伴,你便不会无聊。”
    靳岄霎时间被愤怒激得目眩。他背上伤口已经痊愈,此时忽然又隐隐热痛,仿佛那枚铁箭从未拔出过,已在他血肉里扎根。
    “你疯了!你怎么能给我买奴隶!”他大吼,“你们把人当作什么了!”
    帐中几个奴隶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贺兰砜被他抓住衣领,又见他对自己发脾气,登时也怒了:“怎么?大瑀人家里没有奴隶?”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扯开靳岄的手,“活生生的人难道不比浑答儿的兔子好?”
    靳岄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与贺兰砜沟通:“你怎么能把人跟兔子相提并论!”
    那兔子已经从靳岄怀中跳下,奔出毡帐。贺兰砜正了正领口,心头莫名一股无法纾解的烦躁:“我听说大瑀人家家户户都有奴隶,怎么到了北戎就忽然不对了?大瑀人可以买奴隶,北戎人却不可以,你未免太虚伪。”
    靳岄被他这句“虚伪”气得口不择言:“北戎人、北戎人,可你也并不是北戎人!”
    贺兰砜神情一僵,各色复杂情绪在他尚未摆脱稚气的狼瞳中滚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口讷中又生出新的恼怒,像是无法相信这些话竟然会出自靳岄之口,羞恼、愤怒、憎恶与委屈全数缠杂在一起。他扭头就走。
    毡帐中的奴隶纷纷矮身跑出,只剩靳岄和那新买的奴隶姑娘。靳岄急喘几口气,心头渐渐懊悔。
    他说错话了。
    ***
    贺兰砜满腔气郁,风一般奔到驰望原的小松林里。
    驰望原高树不多,勉强有几片阔大的松林与桦林,小松林距离烨台最近,是贺兰砜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幼年时,营寨中没有孩子与他们玩,兄妹三人便在这林子里打发漫长的时光。贺兰金英用木板与希楞柱,在最大的松树上搭了个牢固的小帐子,卓卓夏天喜欢跑这儿睡觉。
    贺兰砜躺在小帐子的干草中,看着头顶发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松树枝上,另一端汇在一起扎紧,再蒙上一层挡风遮雨的毡布,便是最简单的帐子。希楞柱汇集的地方留了一处小小的空档,树顶的雪被风吹碎了,从空洞懒懒坠入,落在贺兰砜身上。
    贺兰砜一时间分辨不清,自己为何生气。
    靳岄说得对,他并非北戎人。
    从诞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着高辛人与汉人的血,他还有一双狼瞳和更近似汉人的眉目,分别来自绿眼睛的父亲与面貌俏丽的母亲。
    在北戎的传说中,来自西北边陲的高辛人是灾难的化身。他们的绿眼睛是被狼神惩罚的证明:古老庄严的神灵把邪狼的魂魄寄藏于高辛人身上。绿眼睛的高辛人会吃掉父母、兄弟姐妹与子女的性命,摧毁河川山谷,带来席卷大地的浩荡灾难。
    贺兰砜出生时,烨台的人已经接纳了父亲和兄长。但父母先后离世,传说似乎被证实,一切渐渐变得不同了。
    贺兰金英那时候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是烨台最英俊的骑手,却连参加骑术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卖掉家中的两匹马儿后,兄弟俩总算凑到一点钱粮,把几个月大的妹妹从重病中救了回来。
    但传言没有停止,卓卓太小,贺兰金英又足够强壮,年幼的贺兰砜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贺兰金英常常在外打猎游牧,卓卓被营寨的女人们照顾着,他只能自保:和都则一起,跟在浑答儿马屁股后头,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说北戎话,嘲讽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儿一样,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亲留给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马肉,学习应付风驼。
    贺兰金英取笑过他,劝他不必这样。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被人理会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驰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须先成为北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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