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金英此话一出,毡帐内顿时死寂般安静。岳莲楼仍挂着令人烦恼的笑,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贺兰金英,仿佛他是个笑话。陈霜笔直站在一旁,只当自己是个无形人。靳岄拧干手中的帕子,熊血泼了他一身,那热水换了两盆,都是血红的。
    “贺兰砜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甚至有些蠢,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从来不懂得弯绕。”贺兰金英继续道,“小将军,这样的人容易被骗。”
    靳岄心想,他甚少称我“小将军”,贺兰金英这是真生气了。他心里不禁暗暗焦灼,徒劳地拧手里已经拧干的帕子。
    “我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想回大瑀,我会竭尽全力送你回去。你回去了便罢了,不要在北戎留诸多牵扯。”贺兰金英道,“我不会让贺兰砜涉险。”
    靳岄终于抬起头:“他怎么会涉险?”
    “与你扯上关系已经极其危险。”贺兰金英走近两步,愈发诚恳,“靳家除了你和你生死未卜的阿妈、阿姐,已经不剩一个人。你回到梁京,有多少风险、多少暗箭,你根本猜也猜不到。”
    靳岄微微咬唇,他想反驳,但没有反驳的理由。
    “贺兰砜说他要去大瑀找你,你别让他去,千万别。你若真心看重他,我求你放过他。”
    贺兰金英说完这句便转身走了。
    岳莲楼将肉干吃完,拍拍手掌开口:“世事多无奈,人生有长憾。”
    靳岄:“你说什么?”
    岳莲楼笑道:“等回了大瑀,哥哥给你找别的俊俏男子便是。你若喜欢贺兰砜这类型的,赤燕人也不错,听闻赤燕国那儿的人也是个个都……”
    “不必了。”靳岄低声道,“除贺兰砜,谁都不行。”
    岳莲楼愣了片刻,走到他身边弯腰瞅他脸。靳岄非常平静,并未因方才贺兰金英一番说话而有丝毫动摇,岳莲楼蹲在他面前抓起水中帕子揉搓靳岄的手掌,半晌才道:“你说要认真,可我没想到你认真成这样。小孩子太固执,这辈子过得不会好。”
    “我不是小孩了。”靳岄温柔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岳莲楼咬了咬牙,忽然恼怒站起:“气煞我也!死脑筋!死脑筋!!!”
    靳岄任他骂,转头对陈霜道:“上次跟你们提过的阿苦剌,查出什么了么?”
    陈霜点点头。
    去探查阿苦剌的是阮不奇。阮不奇轻功了得,藏身于阿苦剌毡帐之中,阿苦剌夜间回宿,被阮不奇袭个正着。他本能地甩出砍刀反击,阮不奇空手擒住阿苦剌双腕,只一探便发现,阿苦剌果真身怀化春六变内劲。
    化春六变是明夜堂独门内功,入明夜堂之人必学,离开明夜堂必废除。阮不奇等人前来北戎,藏身于北戎各部落与北都石城的明夜堂门徒他们全都一一记在心里,其中并没有一位叫“阿苦剌”的老人。
    阮不奇更探出阿苦剌的“化春六变”层次比自己还高:明夜堂阴阳二狩的内功均练至第四重“曳步莲”,阿苦剌内劲温厚中尤带狠厉,汹涌多变如浪涛,是化春六变的第五重:惊涛雪。
    但阿苦剌没有外功,这是最为奇特的一处。面对阮不奇的武功,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阮不奇将老人制服在地,继续探查他的经脉。
    “他手筋脚筋都断过,是后来接续的,寻常狩猎不成问题,但肯定练不了明夜堂的外功。”陈霜道,“阮不奇与他互表身份,但阿苦剌没有说出自己的来历,也没有回应阮不奇。阮不奇用他的性命威胁,阿苦剌答应保守秘密,必要时,他会帮你。”
    靳岄想起阿苦剌看自己的样子:微皱起眼,鼻孔翕动,他常常在营寨里走来走去,骑着马儿到原上打猎,威望甚高。
    阮不奇甚至问过贺兰砜。在贺兰砜印象中,他一出生,阿苦剌就已经在烨台生活了。他是巫者,也是阿拜,这不是寻常北戎人的身份。
    靳岄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阿苦剌的来历现在不重要。”陈霜忙说,“就算他真是明夜堂逃出来的、没有废除化春六变的人,也有明夜堂来处理。你不必挂怀,做自己的事情便是。”
    “谁来处理?”岳莲楼问,“我?”
    陈霜点头默认。此行来北戎,岳莲楼统领所有行动,阿苦剌内功比其他人都高,自然也只有岳莲楼能解决。
    “我和阮不奇都只练到第四重,我处理不了。”岳莲楼想了想又道,“想要我处理也行,堂主先来见我一面。”
    他撒泼打诨,陈霜疲于应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靳岄左耳进右耳出,干脆穿好衣裳,起身离开毡帐,走向云洲王所在之处。金羌使臣的队伍远远地亮着灯,他见不到白霓,又有贺兰金英的一番话,愈发心焦。
    还未走近已经看到贺兰砜的身影。
    他在云洲王住帐外站着,一身银亮鳞甲,月色里愈发挺拔高俊,迥异于他人的深棕色长发在脑后扎起,腰间左右各挎铁剑与箭筒,背上负着乌金色的擒月弓。营寨火光明亮,巡逻的士兵手持火把交错来去,火光逡巡过贺兰砜的面庞,他那混合了高辛人与大瑀人容貌特点的英俊,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靳岄怔怔在远处看他许久,心里想,他哪里蠢?他谨慎、聪颖,只是不擅长表达,所有想法情绪都藏进眼里,那双眼睛只要看一看自己,自己便什么都能懂得。
    归根结底,还是一句“不舍得”作怪。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他年纪不大,却已经一一尝过了。
    小时候爷爷还在,常牵着他的手逛燕子溪。燕子溪春夏热闹,等到秋起,老燕新燕纷纷往南迁徙。爷爷会拉着他的小手,一个个跟他说:这个巢空啦,那个巢明年就用不了啦。离合聚散,年复一年,千里万里飞渡之苦,只要能在落脚处寻到一处巢穴,便什么都能抵消。
    靳岄当时不懂,他久居梁京,不晓得思乡与身处异乡之苦,情窦未开,更不知徜徉、心动与别离,各有各的煎熬。
    若是在北戎没遇到贺兰砜,他只怕早已经埋尸驰望原,杳无声息。每每想到此处,靳岄便觉得一切都比预想的好太多太多,他不能向冥冥中的神灵再祈求更多了,再求便过分了。
    如今许多煎熬,细究起来不过是一点点苦而已,是人间必须熬过的一座小山头,算不得什么。这山头上有贺兰砜,那又怎么计?这数式复杂,靳岄算不清楚。他只知道贺兰砜会在那里的,一直在,在他每个需要熬过的峻峰,贺兰砜会伸手等他,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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