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北戎士兵的陈霜就在车外,小声告诉他军部在隔壁街上,相当靠近。
    想起父亲少年时曾在此处带兵作战,跟随建良英将军学习军务,还结识了雷师之,靳岄心中有许多惆怅。他记得父亲说军部门前有两株老梨树,春日花盛,他常采摘梨花放进信笺,给母亲写情意绵绵的信。梁京的岑静书收到信往往已是一个月之后,军部的梨花已经凋落,唯有信中三两朵干花还可传递远境的春意。
    夜晚出了萍洲,车队在驿站宿营,这回终于住进了有墙有瓦的房子。岳莲楼深夜又从窗口钻入,仍穿着一身夜行服。
    这回进来的还有阮不奇,两人是向靳岄辞行的。
    “咱们现今在大瑀境内,萍洲城里有不少明夜堂的人,你身边留陈霜即可。”岳莲楼说,“阴阳二狩要去见堂主,要跟堂主复命了。”
    靳岄:“你们堂主不是在碧山城么?此地距离碧山还有半个月路程。”
    阮不奇冷笑:“他等不及了。我俩单独上路,大概三五天就能到碧山。”
    岳莲楼笑嘻嘻的,也不反驳:“想来我俩数月不见,他应当想我了。”
    阮不奇:“不可能。”
    岳莲楼回头飞快在她脑袋捶了一记。
    阮不奇揉着头顶:“对了,我傍晚时候发现喜将军带着两个人离开车队,云洲王派人悄悄跟着,我缀在后头,原来他是回萍洲去了。”
    喜将军再入萍洲城,倒没有做什么破坏或探查之事。他在街上走了许久,仿佛早就有目的地似的,先在一处深巷中的小酒肆买了一壶酒,又在街头一个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阮不奇一直跟着他,看到他来到北军军部门口。
    “他把馄饨放在梨树下,酒也倒在地上。然后便站在那里看树,也不晓得看什么鬼。”阮不奇道,“军部的人出来赶他,他便走了。”
    靳岄:“……那卖馄饨的老人是个独眼龙?”
    阮不奇惊了:“你怎知道!”
    靳岄:“他也是北军老将,眼睛受伤后不能再当兵,便做些寻常生意。我爹爹在北军服役时,最爱吃他家的馄饨。”
    房内静了片刻,阮不奇转身从窗口溜了出去。
    这一夜靳岄很难睡着。他上一次到萍洲城,身边还有白霓和随行的文臣、士兵,他们护送他往北戎去,去当生死未卜的质子。他一次次地经过父亲过去的回忆,却始终不能靠近。
    迷迷糊糊中,窗户被人打开,随即桌上咯噔一声响。
    “我尝了一个,嗐,也不见得有多好吃。”阮不奇的声音响起,随即油烛一亮。陋桌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还蒸腾着热气。靳岄匆忙起身,阮不奇已经没影了。
    从离开萍洲城驿站开始,车队便接二连三地遭到江湖人的伏击。陈霜辩解称这绝不是明夜堂所为,靳岄渐渐也看出了名堂:车队高举北戎旗帜,这简直是个巨大的标靶。虽然有萍洲派出的北军护送,但络绎不绝的偷袭者身穿不同衣裳、手持不同武器,偶尔的还有肥敦敦的野和尚与道袍脏污的道长,呼呼喝喝,纷纷打来。
    云洲王倒是兴致盎然:“大瑀民风果真淳朴,有仇必报,快哉快哉。”
    他不过听江湖人嚷嚷两句,连口吻都学得有七八分相似。靳岄哭笑不得,提醒他这些人都是冲他而来的。
    订盟后江北十二城便归北戎所有,大瑀江湖人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在使队身上发泄。
    敌意不止如此。大瑀境内驿站中活动之人基本都是大瑀人,见到北戎与金羌使队,嘴上虽然不说什么难听话,但行动粗糙随意,全不把他们当客人看待。
    云洲王偶尔与靳岄聊起这些事情,总要笑着说:“幸好没有屠城。你当日在我和阿爸面前说的那‘十害’,如今看来,确实有道理。”
    途径桑丹城,云洲王对这座一半北戎人、一半大瑀人的城池充满兴趣,当夜宿在城内,总算看到了一些热情笑脸。他带着贺兰砜与靳岄出门闲逛,桑丹城中不少商肆都是北戎人经营的,阿瓦在一间酒铺子坐下,要了酒、油茶和羊肉。
    给客人端来羊肉的是两个北戎孩子,六七岁年纪,有些羞怯。阿瓦用北戎话问他俩名字,谁料两个孩子竟然听不懂,跑到母亲身后躲着。
    经营酒铺的夫妻都是北戎怒山部落之人,五部落内乱时流落到大瑀,家乡已经没了,便不再打算回去。两人落脚后做起生意,孩子在桑丹城内出生长大,只会说一点儿北戎话,大约是你好或再见之类,但大瑀话却极为精通。靳岄逗两个孩子,兄弟俩连拗口的绕口令都能说。
    “明明是北戎人,怎长了根大瑀舌头?”阿瓦似笑非笑。
    贺兰砜问:“爹娘是北戎人,孩子就一定是北戎人?”
    阿瓦:“那当然。”
    贺兰砜:“他们从没见过北戎。”
    阿瓦:“你没去过血狼山之前,是高辛人还是北戎人?”
    贺兰砜喝了口酒:“我是驰望原的人。”
    这回轮到阿瓦惊诧地打量起他来。靳岄低头喝油茶,贺兰砜在桌下偷偷勾他手指,阿瓦看不见,靳岄忍不住自己的笑。
    “这话挺有气势。”阿瓦说,“靳岄你觉得呢?”
    靳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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