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跑出几步,迎面便见一位青年从燕子溪的桥头走来。那人顿时僵立桥边,青年从他身边走过,脚步稳定缓慢,连半个眼神也吝于施舍。
    或是说,世间许多事情仿佛都不在青年眼中。他容貌出众,一双眼睛却深潭般冰冷,腰上佩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每一步似有千钧之势头,衣角拂动,隐隐传来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的浓俨香气,像是沾染错了似的。
    他先是走过了被岳莲楼斩首的那具尸体,眉头一皱。再看见地上一连串血迹,顺着血迹发现了岳莲楼手里两把长剑。
    “这么爱杀人,呆在明夜堂真是委屈了你。”青年开口第一句便指责岳莲楼。他声音也是平平淡淡无起伏似的,靳岄眨了眨眼睛:但这句话里的隐隐愤怒,却十分清晰。
    岳莲楼缩回了一直缠在靳岄肩上的手,介绍道:“小将军,这位就是我们明夜堂堂主,章漠。”
    靳岄此时才知堂主大名,见他人才利落,芝兰玉树,与身边岳莲楼一比更是端方有礼,心里早生出好感:“久仰章堂主大名。明夜堂一路护送靳岄,仁心侠骨,靳岄感激……”
    章漠托着他手肘把他扶起,没有受他的礼。
    “不必感激。”章漠轻轻一笑,“是明夜堂在报恩。”他笑时亲切许多,那双眼里的冷漠情绪也随之消融些许。
    陈霜几步回到靳岄身边,看着章漠,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堂主。”
    “辛苦了。”章漠又冲他笑,“始终是你最可靠。”
    岳莲楼:“……”
    章漠知靳岄有许多话想问,示意他随自己走到一旁。陈霜和岳莲楼紧随而去,章漠回头瞥岳莲楼一眼:“你跟来做什么?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清理?”
    岳莲楼:“怎么由我清理?明夜堂自会有人料理后事,不必我出面。”
    章漠:“你不是明夜堂的人?”
    岳莲楼张口结舌。章漠又道:“除了给我惹麻烦,你也学学别人,清理清理自己造出来的祸事吧。”
    岳莲楼只得回头,骂骂咧咧地站在身首分离的尸体前发愣。
    章漠与靳岄走到燕子溪边上,开口便是一个令靳岄惊喜的消息:“明夜堂寻到顺仪帝姬行踪了。”
    当日岑静会面后离开梁京,一路往封狐城而去,但最终在封狐城郊外失去了踪迹。经过明夜堂近百人细细搜刮寻封狐周围,终于从一队山匪口中问得:在岑静书与随从出现在封狐城外茶摊子前后,曾有一队赤燕人也在附近出没。
    “……赤燕人?”靳岄惊讶道,“你是说,娘亲随赤燕人走了?”
    “那队赤燕人原本是在封狐城内经商的,常常城内外出入,不少人认得。因西北军大败,靳将军又……城内许多异乡人纷纷出逃。那赤燕人在城外茶摊落脚时与摊主聊过几句,打算举家搬回赤燕,再不到大瑀来了。之后在驿站,我们又寻到了赤燕人与你娘亲先后入住的讯息。顺仪帝姬旅途颠簸劳累,在驿站歇息时已经生了重病,那队赤燕人给过她一些草药,只是不知是否奏效。赤燕队伍离开时,车队里有你娘亲骑的那匹马,驿站的人记得很清楚。”章漠说,“但既然是赤燕人带走你母亲,你便不必担心。”
    靳岄点点头。
    他自小便知道,顺仪帝姬与仁正帝虽是兄妹,但她却是一众皇室帝姬之中最不受重视的。原因无他——顺仪帝姬的母亲,是赤燕国进贡给大瑀皇帝的赤燕妃。
    靳岄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这位去国离乡来到梁京的赤燕女子,在生下岑静书之前先后夭折过两个儿子。在深宫中,她不被允许以异乡人身份生下大瑀皇帝的儿子,而在她终于生出女儿后,又因难产而死去。
    岑静书对母亲的回忆少得可怜,她只能从爹爹或者身边年老侍女口中,零零碎碎地获知这位异国美人的温婉和坚韧,孤单与恐惧。
    她虽为帝姬,宫中地位却极低,吃尽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头。太子太傅谢元至在宫中给仁正帝讲学时,曾给岑静书等帝姬们上过堂。当时靳明照尚年幼,是十余位从官宦人家中选出的、专门配太子玩耍练武的孩子之一。他与岑静书便是在宫中第一次见面的。
    靳岄听母亲说过父亲小时候的事情。靳明照小时候脾气与现在十分相似,说话直来直去,不懂察言观色,完全不讨当时还是太子的仁正帝喜欢。那许多个陪读陪玩的孩子里,靳明照最不受待见。他却善于自己找乐子,没人与他玩,他便挖蚂蚁、捉蟋蟀、掏鸟蛋,时不时拖着刀剑长枪,在角落里有模有样地挥舞。
    靳明照受冷落,岑静书也受冷落,在歇学的间隙里,两个孩子便大眼瞪小眼地呆站一旁,看别的皇子帝姬玩成一团。后来渐渐见多了,熟悉了,别人不跟他俩玩儿,靳明照就带她一块儿挖蚂蚁掏鸟蛋,俩人还在宫里头点火烤蚂蚱,把圣人最爱的一棵百年老桂树熏得半边乌黑。
    靳明照那时候很矮,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还没有一支长枪的个头高,却会直截了当对她说:皇宫有什么好的,天这么窄,能跑的地儿也不多,你光哭有什么用,住得不高兴,那便跑呗。
    大逆不道!诱拐帝姬!——岑静书长大了才知道靳明照说的那些话是何等可怕。但她后来果真离开了皇宫,嫁给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小将领靳明照。皇宫中嘲笑她的人实在太多,她身为帝姬,下嫁得如此仓促潦草,还不如寻常宗姬更风光。
    那时候靳明照还没有清苏里的御赐宅子,新婚不久便被调去西北军。岑静书不愿留在梁京,执意随他一起去封狐城。封狐城条件远远不及梁京,气候食物更是难以适应,靳明照心里万分愧疚,总觉得对不住妻子。
    靳岄记得母亲也会骑马。在封狐城生活的那几年,偶尔的,母亲也会带他骑马出城,在山里、在草原上高高兴兴跑上半天。母亲骑术高明,稳稳把他揽在身前,指着前方的雪山、草原,跟他说:这儿的天好宽敞,对不对?
    很久之后靳岄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在他带着新婚妻子抵达封狐城的那天夜里,两人骑马在城外白雀关逡巡数圈。他问岑静书是否后悔。岑静书勒停了马儿,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指着满天的星辰与辽阔大地,也是这样回答他的——后悔什么?这儿的天好大呀。
    “娘亲腕上佩戴有一串金环,是取不下来的。那金环是外祖母的遗物,赤燕王族之物。”靳岄说,“难道是赤燕人认出来了?我娘亲病情如何?可有更详细消息?”
    “染了风寒,又疲倦劳顿,驿站少医少药,幸好有那赤燕商队的草药。”章漠安慰道,“明夜堂的人已经出发沿途查问,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消息,你莫担心。江湖人不少仁人义士也在帮忙寻找,顺仪帝姬一定能找到的。”
    靳岄点点头,充满感激:“明夜堂大恩,靳岄愿以命相报。”
    章漠笑着摆摆手:“言重了,不必要。”
    他略略低头,抬手比划了一个襁褓大小的形状:“你怕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曾抱过你。”
    靳岄一下瞪大了眼睛,连稍稍站远的陈霜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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