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章:“一些幼时的孽缘罢了。我少年时性情顽劣,你娘不畏惧我身份,我与她常常起冲突。”
    靳岄:“你既然对她有意,为何又要处处惹恼她,让她心烦?”
    宋怀章一怔,目色立刻沉下来,却并不开口。
    当年被召入宫中陪太子读书练武的人除了靳明照,还有许多官宦子弟,彼时远离南境、寄身梁京的宋怀章便是其中一位。他当年与靳岄一样,都是官家扣在身边的质子,用来制约边境的守将。
    因有这层身份,宋怀章自小便学会察言观色。靳明照脾气性格与他其实十分相似,但他比靳明照更圆滑殷勤。当时还是太子的仁正帝十分喜欢他,他便觉得有了依恃,自然不大看得起靳明照。
    同在学堂读书学习的还有岑静书。她年纪虽小,但已经是个精巧漂亮的姑娘,因有赤燕血统,长相同其他大瑀帝姬有几分不同,总要引得人多瞧几眼。
    她和靳明照一样是不受欢迎的孩子,皇子帝姬扎堆玩闹从来不叫她。宋怀章从别人口中得知她母亲早逝,在宫中没有任何依靠,连穿戴的衣服饰物都比寻常宗姬粗糙几分。
    岑静书是一个天然的靶子,但凡有什么不顺意的事情,有什么会招惹太傅责罚的事故,一并推到岑静书身上最为稳妥。岑静书常常背上莫名其妙的黑锅,一众皇子帝姬便凑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会为她据理力争的也只有同样落单的靳明照而已。
    宋怀章也是排挤岑静书的其中一员。能得到皇子和帝姬们的欢喜多么不容易,他积极地给岑静书起古怪的外号,讥讽她深邃眼窝与总是透出几分忧郁的眼睛。岑静书不哭不闹,渐渐地与他们愈发疏远,只跟靳明照玩在一块儿。
    宋怀章年纪不大,却头一回从靳明照这儿学会了嫉妒。拥有异族血统的女孩本身长相俏丽,开怀大笑时愈发动人。他远远看着,总要忍不住走近。但只要察觉他靠近,岑静书脸上笑意便如涟漪一样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其警惕和憎厌的眼神。
    于是他连带着,把靳明照也一并憎恨上了。
    后来太子登基,表妹入宫成了宠妃,在官家面前哭诉宋怀章孤身一人在京如何难熬。官家疼爱惠妃,便恩准宋怀章离京返回南境,换别的将领孩子当质。
    宋怀章一走便是数年。等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岁,他便想起了从不对他展露笑意的岑静书。他拒绝所有媒约,只想求娶岑静书。
    南境少将军娶一个有赤燕血统的帝姬,这件事落在官家眼中,是极其不妥的。老广仁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宋怀章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最终逼迫老父亲让步同意,带上他一同去梁京,打算当面跟官家求赐圣婚。
    只是他迟了一步。还在梁京城门审核关牒时,宋怀章便听见百姓议论,顺仪帝姬岑静书下嫁给籍籍无名的北军校尉靳明照,仪式仓促随便,连宗姬都比不上,真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朝中有消息称,靳明照被授予西北军统领之重任,全是仰赖顺仪帝姬的身份和北军建良英将军举荐,这才是官家给顺仪帝姬最大的一份嫁礼。朝中人全都等着看靳明照和岑静书的笑话,宋怀章只觉得这桩婚事对岑静书何其不公,他无法释怀。加之想到以前岑静书在宫中过得艰难,愈发认为这婚事是强加到岑静书头上的灾殃,岑静书必定是不愿意、不快活的。
    数日后的中秋,他在燕子溪边上偶遇即将启程前往封狐的靳明照夫妇。两人蹲在溪边放莲花灯,亲昵快乐地说话,手牵着手,浑然不惧旁人眼色。水上莲灯灿烂,岑静书活,当年的阴郁不安已经无迹可寻。
    宋怀章一路沿燕子溪往沐清池走去,在桥下捡起那盏写着小字的莲花灯。“与子偕老,百岁安乐”,落款是一个“靳”和一个“岑”。莲灯半浸在水里,宋怀章甩干水,在灯上放了一枚铜板,花灯得以稳稳向前。
    他之后再没见过岑静书。梁京与封狐的情况倒是不断传回他的手中。父亲死后他承袭广仁王封号,成为南军统领,而靳明照也不断在西北军立下大功,受封“忠昭将军”。他知道岑静书去了封狐,也知道她被迫回到梁京,和自己当年一样成为人质。
    再之后,便是白雀关大败,靳明照战亡,顺仪帝姬深夜逆旨离京,在封狐城外失去了音讯,生死不明。
    “你娘亲失踪之后,我也一直在找她。”宋怀章说,“她被赤燕人带回南境的消息,或许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你没有把这消息传回梁京。”靳岄说,“是想把我娘留在这里么?”
    “我是南军统领广仁王,她如今被困赤燕。我想让她留下她便必须留下,这有何不可?”
    靳岄丝毫不恼,反而笑道:“如今看来,这事情广仁王还做不到。”
    车内沉默片刻,广仁王哂笑一声:“回去有什么好的?靳明照死成那样,梁京风雨如磐,她一个异族帝姬,无权无势,回去便身不由己。”
    靳岄摇摇头。
    宋怀章:“我说得不对?”
    靳岄温和道:“娘亲性格刚韧,不喜欢别人代她做决定。”
    广仁王:“你与你父亲一样令人讨厌。”
    靳岄惊讶:“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性格像母亲。”
    广仁王:“……那便更糟了。”
    因为察觉广仁王对自己并无恶意,靳岄心中又满怀即将与母亲相见的喜悦,说话愈发自在舒展。
    “对广仁王来说,子望毫不重要。”靳岄又道,“你真正关心的是我娘亲,那你为何不把她直接救走?是顾虑到赤燕和大瑀的关系?”
    “当然。”广仁王交叉双臂抱在胸前,闭目道,“而且我不做无把握之事。如果救走她,她仍不肯随我而去,那救她便没有意义。”
    靳岄看着他片刻,轻笑道:“原来如此,我是你讨好娘亲的筹码。”
    广仁王的回答在靳岄意料之中,他并不觉得讶异。宋怀章这样的地位权势,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曾经牵挂的心上人抛弃所有。
    因情爱之事犯蠢是少年人的权力。愈是功成名就重权在握,愈是不可能轻易允诺,毕竟允诺一旦被旁人当真,实在可笑又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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