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地理上临海,较之滨城更加温暖湿润。近几日秋风起,海天一色地阴沉,气温降低了不少。勖勉之前穿着西装叁件套,这几日已加了一件毛衫。
    司马闻和勖勉都住在冯敬恺府邸,平时上班,多是叫一辆黄包车;冯敬恺则是开自己的美产福特牌汽车去。近几日天凉了,就叫两人都坐自己的汽车往返。
    这一日,早起就刮着大风。风在树冠间呜呜地枭叫着,仿佛某种传说中的异兽。风中裹挟着淡淡的腥味,大风与海浪之间的搏斗可以想见。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海风也吹不散这天地之间的沉闷,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但这个世界上,彼此搏斗的又岂止风与海。送走了炎热的夏,风开始翻脸无情,疯狂卷走人身上的热量。路上的行人全都形色匆匆,不愿在冷风中久驻。
    下班后,勖勉推说要去喝点啤酒,不乘冯敬恺的汽车回去。冯敬恺不喝酒则已,喝就要喝伏特加,对啤酒没有表示兴趣。司马闻也不去。
    市政府院内的大树不堪风力,树冠被吹得乱七八糟。勖勉看着树冠上一团团的叶子,左手公文包,右手油纸伞,慢慢踱了出去。
    史文松赶今晚的火车离开。勖勉此去,一是为他践行,二是把布防图交给他。勖勉用微型相机只拍到了布防图局部,但恐怕离开连城之前也没有机会拍完全了。先这么着吧。
    正值下班时间,市政府的小职员们也正在成群结队地往外走,走着走着,其中一拨人的对话吸引了勖勉的注意力。
    “看来那卖花小姑娘今天的生意不错,这么早就走掉了。”
    “她之前好几天没来,这两天又来了。怎么回事?”
    “唉,还不是阿斌这缺德鬼?说些混账话来调戏人家!”
    “阿斌,你这么缺德?我全不知道!”
    阿斌是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被上一个说话的人重重拍了一记,不满地说道:“出来讨生活,还指望人以礼相待?我不过开了两句玩笑,还没动手动脚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街调戏妇女的都是些什么人?你阿斌纵然风流一点,也不要自甘下流!”
    一时间众人都起哄了:“对对对,风流但不能下流!”
    阿斌的底气似乎弱了些:“好好好,看你们,这么认真!她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再不说混账话了还不行吗?改日她再来,我买下她全部的花向她赔罪!”
    “诶,诶,这才是阿斌嘛。”
    说话的是六七个市政府里的男职员,勖勉瞟了一眼,不认识,不悦地走开了。
    走到海德格尔啤酒馆的时间并不太长,步行大概四十分钟。勖勉便走去了。
    连城经过一场战役的破坏,街边有些建筑变得残破。这才走出市政府没多远,就见到被大炮轰出一个窟窿的二层小楼;有些店铺,虽然没受轰炸,也被流弹袭击了,装修工人正在忙着翻新,敲敲打打的声音不断。勖勉从旁边走过,还能闻到新鲜的油漆味
    人间兴盛,正如四时更替,冬天过去,又是春天。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死在了“冬天”。
    人既是万物之灵,为何不能自这种兴衰规律中跳脱出去呢。
    勖勉正陷入沉思,忽然察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看。他警惕地抬起头——不是别人,却是那卖花小姑娘。她穿着一件不知是黄色还是米色的毛衣,花篮里盛着几支玫瑰花,正在对面来回走着叫卖,裤筒下的腿细细的,显得很伶仃。
    勖勉没来由地狂喜,确认了一眼路上没车,就快步向她奔过去。
    小姑娘原地站定,脸上浮现出无法掩饰的笑意,惊讶地看着他。
    她没有想到勖勉会注意到她。
    勖勉走近了,发现她的毛衣破破烂烂的,袖子上破了几个洞,下摆和领子都已经脱线了。
    “怎么穿得这么薄?我上次给你的那些钱,应当够你们母女俩添置一些秋衣冬衣。”勖勉语带责怪,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失言了。
    她家中的困苦,从穿着即可见一斑。若有闲钱,买衣服一定是往后排的——还有柴米油盐呢。
    果然,小姑娘听他这么问,眼睛立刻红了,脸上也现出一种似哭非哭的表情。
    勖勉也不再问,又开始掏自己的口袋。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的动作,急忙摆手。她的花篮丢在地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拼命拒绝着勖勉塞过来的钱:“不,妈说不能乱要别人的钱。上次,您已经给了很多了。”
    然而勖勉毕竟是个一米八的大男人。
    眼看她推不过,她连花篮也不要,拔腿就跑。勖勉提了地上的花篮就去追,她却跑得更快了。
    勖勉自然不至于跑不过她,只是满大街的人,这样你追我赶,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幸好这时候下起了雨,阻隔了小姑娘逃跑的脚步。勖勉看着她背对着自己,不知为何忽然站住了。他连忙走过去。
    一大颗雨滴滴落下来,打在小姑娘的额头上。
    紧接着两颗、叁颗、四颗。
    大雨忽至。
    她压抑了好多天的情绪,屈辱、无助和自卑,终于借着雨幕的掩饰,随泪水汹涌而出。
    勖勉把她拉到街边商铺的屋檐下躲雨,总算问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她回去之后把钱交给母亲,母亲却说别人的钱不能要,把钱给了史文松。
    小姑娘抽抽嗒嗒地说:“我看着他买了许多东西,他自己花掉了!他根本就不会还给你,是吗?我为这顶撞了妈几句,她就打了我。”
    勖勉叹了口气。一边是烈属,另一边是同志,两边的生活都不容易,他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他还要给小姑娘钱,小姑娘说:“我妈很固执,她一定不肯要这钱。”
    勖勉想了一下道:“我把伞也给你,伞柄里有个暗格可以放钱——对啊,伞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妈识字吗?”勖勉又想出一个办法,从小姑娘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立刻拉着她走到角落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蹲下来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给她写了一张条子。
    “你爸叫什么名字?”
    “傅邺。师傅的傅,邺城的邺。”
    “祖上邺城?你妈呢?”
    ……
    勖勉正要签名,名叫傅玥的小姑娘忙伸出瘦弱的手牵住他的袖子:“别签名了,万一这张条子到了敌人手里,你就危险了。”
    勖勉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艰难地写完了一整张张字条,撕下来交给她。只见条子上写着:
    国家了解到傅邺同志遗属赵传歌、傅玥生活困难,无钱添置冬衣、看病,特赠数百元资其生活。此既危急存亡之秋,夫人千万保重。每一个中华儿女都是国家的有生力量。勖勉字。
    勖勉笑道:“我怕你妈还是不信哪,回去看了后烧掉就好。”说罢,把字条封进伞柄交给了她。
    小姑娘接过伞,却有些踌躇,小声说:“那你呢?你包里文件打湿了怎么办?”
    “我叫黄包车。”
    暴雨如注,一时半会还真看不到黄包车。勖勉便问傅玥还在不在上学,小姑娘说:“不上了。”
    勖勉说:“等天晴了,再委屈你到市政府门口卖几天花吧,免得引起怀疑。我也好找到机会,给你一笔上学的钱。”
    “为什么呢?”
    为什么帮我?
    勖勉把头一低:“可能是因为格外心疼你吧。我和你父亲虽然素未谋面,可是一直在为相同的目标奋斗,也可说是志同道合、神交已久。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不必多想,他日你学业小成,就是给我报酬了。再不然你帮我寄一封信吧,也算是帮我做事了。到时候你来?”
    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
    雨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勖勉远远看到一辆黄包车过来,连忙抱着公文包跑过去。
    上了车,他抖掉身上的雨水,和师傅说了目的地。师傅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利落地拉起车把,准备出发,却停下来了。
    勖勉正要询问怎么不出发,就见几朵红玫瑰逼到了他的面前。
    透过白茫茫的雨帘,小姑娘的麻花辫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毛衣甚至在往下滴水。她伸出右手,向他递过来五支玫瑰花。
    勖勉接过,骂道:“好了,我收着了。赶快打伞回家去!”
    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撑开伞挎着筐向前跑去,小水花溅了一路。跑了几步,又转身喊道:“过几天见!”
    勖勉看着她欢快的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车夫道:“咱们走吗?”
    “走!”
    史文松见他来,本是十分高兴的。见他手里拿着玫瑰花,却微微变色。
    勖勉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叫了酒菜,把布防图交过去。扭头看到屋角好几件行李,他佯装惊讶道:“史兄带这么多东西!赶火车可够你受的了!”
    史文松笑道:“买了点儿土特产。勖兄弟买了花,莫不是今晚佳人有约?”
    勖勉没答,暧昧地笑了笑。
    史文松还想和他一起喝一杯。这回勖勉回拒了,说自己住在冯敬恺府邸,上次回去都被追问了,久待生怕引起怀疑。说罢,将自己那杯啤酒一口气喝掉一半:“这就当我自罚叁杯了。不能陪史大哥,千万别见怪。”
    史文松说:“怎么会呢?”
    勖勉便自己坐黄包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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