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一宿,沐扶苍依然是风流小公子的模样,她掸掸衣衫,大摇大摆地走出燕春楼的大门,身后跟着眼圈青黑,神色诡异的碧珠和小辟。
    碧珠心急火燎,迫切地想知道昨夜究竟在云飞烟房间里发生何事。沐扶苍没有将随小辟逃亡路上经历的全部事情如实相告碧珠,碧珠不像小辟般了解小姐与燕春楼云飞烟之间的交情,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姐自从老爷夫人去世后,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
    这是碧珠一年来慢慢明白过来的,而其中,小姐最明显的变化是,她似乎开始不喜欢男子了。
    连碧珠自己都开窍迷恋九重夜,聪慧早熟的沐扶苍哪里会一如幼女般无知无觉?她为父母守孝是真,以孝道为名拒绝婚事也是真!
    天边低低挂着中秋灯笼一般朱红的朝阳,街上零星有早起的行人走动,食肆已开张营业,从敞开的门里传出诱人的香气。
    沐扶苍驻足挑选些樱桃毕罗、虾鱼包儿和甜滋滋的李子,拿纸袋装了,和碧珠小辟一人捧着一袋,边走边吃。
    都在马路牙子上吃东西了,也不必在乎像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条律,碧珠塞着毕罗,含糊道:“小……少爷,以后不要去燕春楼了吧?女人,其实没有男人好。”
    沐扶苍茫然道:“啊?”
    小辟几乎笑喷,赶快把李子咽下去,肆无忌惮地嘲笑碧珠:“要去的!这不正是你喜欢的故事吗?聪明美貌还特有钱的小少爷勇救花魁,多深情,多传奇!燕春楼满座就少爷和九公子两个人如花似玉,恩,还有玉树临风的我,剩下的全是糟老头子,难道你喜欢看老头子独占俏花魁?”
    沐扶苍是聪明又敢想的人,此时听过小辟的玩笑,明白来碧珠的担忧。她碍在身穿男装,唯恐当众露馅,不便多言,只是忍俊不禁,和小辟一起笑得碧珠发毛。
    三人说笑着,沿着路口一个转角,身影消失。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男子连忙快走几步,伸长脖子探头探脑。
    他一眼看见空荡的小路里,秀美的小公子和他的丫鬟正站在当中,对着自己笑呢。
    “被发现了!”
    男子掉头想跑,脑袋还没扭过去,衣领就被人一把攥住,拉扯进小路深处。
    “谁派你来的?”小辟摸出把手指长的小刀架在男人脖子上。男子感觉颈间一片冰凉,喉咙间咕噜一声,把求救声咽下去,哀求道:“好汉饶命,公子饶命,我,我就是顺路,没谁派来。”
    小辟一手捂住男子口鼻,一手往他锁骨上狠狠一按,只听骨头轻微一响,男子登时疼出浑身冷汗。
    “谁派你来的?”
    小辟松开手,男子跪在地上喘了半天,哭泣道:“别打了,我说!小人是三彦马家的仆从,老爷刚刚见到了少爷,因……英雄惜英雄,叫小的跟着您……就是,他就是想知道您是何方神圣,将来好打个交道。”
    “三彦马家?”沐扶苍对马家有所了解,知道它也是个大富之家,族中出过三位举人,故号称“三彦”。马家主要是当铺生意,和万宝平时没有往来。
    小辟偷过三彦当铺的宝贝,对马家留着印象,略微回忆一会,一脚踹在男子肚子上:“胡说吧你,你家老爷是不是在燕春楼见到的少爷?就嘴里不干不净的那头肥猪?”
    “小的奉命行事,没得奈何,您行行好,就把我当屁放了吧!”男子捂着肚子连哭带求。
    “原来是他,但我听说的马家家主并不是个气量浅薄的鼠辈。”沐扶苍知道拍卖会坐在隔壁桌上的大肚子是马家老爷后,觉得奇怪。
    小辟解释道:“是马家家主马一新的孪生弟弟,叫马二奇,长得比他哥丑,脑子也没他哥好使。”
    “唉,兄弟二人真是天差地别,难怪身为嫡系次子,却从不插手三彦的生意。”
    沐扶苍和小辟说完话,看见男子抬头怔视着自己,略有惊异,似乎想明白了她的身份。
    沐扶苍摇摇头:“不该聪明时乱聪明。小辟,处理好他后,记得回家和我说一声。”
    “嘁,我干活你放心。”
    男子还没从拍买雏妓的小公子是沐家小姐的惊人丑闻里回过神来,直到小辟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时,才晓得沐扶苍竟要杀人灭口,煞白着脸求救道:“不,我谁都不说!救命啊,救……”
    沐扶苍和碧珠沿着再无他人的空荡小路折回到大街上,她们刚刚听见了男子的哀叫和紧随其后的轻微挣扎声。
    谁也没有回头,只是碧珠的脸变得和男子一样惨白。
    “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是的。”沐扶苍点点头,她没有消除马家仆人记忆的本事,又不能保证男子能和九重夜云飞烟一样不泄密,只有干脆灭口了。
    嫖娼之事,断断不容外传。
    沐扶苍回到沐家时,已经将男子的死抛之脑后了,摸摸书房里积攒下来的成堆书籍,开心地计划着今天搬书出去晒太阳。
    “碧珠,今天是六月六啊,咱俩去补个觉,叫翠榴和小丫鬟们拿书出去晒,顺便挑个识字的将书登记成册。”
    “还有,你刚刚扔在书房外火盆里的那些书,要不要也一起晒晒,恩?”
    “小姐,别开我玩笑了,我真的再也不想看乱七八糟的故事了。”联系小姐一年来对男子的态度,碧珠越想越觉得沐扶苍走入了歧路,别说有碍道德的闲书,她甚至恨不得小姐放下经史,乖乖背写《女诫》《女德》,好改邪归正。
    询问了一圈,除了有活外出的紫山,院里居然没有一个丫鬟真正识字,即使有一两个看得懂三四十个字的女孩,她们也不会拿毛笔写字。
    碧珠无奈道:“天天跟着小姐,倒是忘了,能认字识字的女子才是极少数。算了,翠榴,你先督着她们晒书,仔细别掉页或沾水花了字,等我睡起来抄名册。”
    碧珠这一觉还没睡醒,翠榴就敲开了门。
    “怎么,要收书了?我有睡迟了?”碧珠打着哈欠,扒着门框瞅瞅日头:“呦,才午间啊。”
    “不是收书,是院子外来个中年男客,还跟着位小姐。我看他们大有来历,但是小姐正在睡觉……”
    “男客?是哪个商行的老板吗?叫他下名帖,约好时间再来。”
    “不,他自称姓谭,听闻小姐招聘教书先生,特来应聘。而且,跟着先生一起来的小姐,虽然穿着随意,但看起来像是官家小姐。”
    碧珠早放弃了考女科的心,但沐扶苍对念书经考之事一直重视如初,即使在生意繁忙时也不忘抽时间背书练字。碧珠知道教书先生对于沐扶苍的重要性,此时好不容易上门一个,不敢怠慢,慌忙穿好鞋,让翠榴请男客和小姐入室,自己去叫沐扶苍起床。
    有点学问的先生文客对女子多有轻视,让沐扶苍三番五次受挫后,认清了女子在学问之道上的地位,全靠着自学和请教冯柔,没成想今日居然有“自投罗网”的,使她疑惑多于惊喜。
    “在下谭留成。”
    “原来是谭先生,久闻大名!快请坐!”
    谭留成是九年前的贡士,才名颇盛,奈何时运不济,没等到殿试,老家传来噩耗,母亲病逝,他不得已放弃近在咫尺的进士之位,回家守孝,等三年后母孝刚过,跑到京城准备参加下届考试时,父亲失足落水,结果又回家守了三年父孝,而父孝过完不久,祖父伤心之下也不幸病逝……
    三年又三年,别说立业,成家都耽搁了,他被未婚妻退了婚约后,心灰意冷,再不提科举之事。
    但谭留成的学问是实实在在的,沐扶苍确实久闻大名,见来者竟是他,真真喜出望外。
    跟随谭留成而来的小姑娘,眨眨眼睛:“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沐扶苍在看见小姑娘时心里就有了个猜测,只是没敢说。
    “那你就是知道咯,我是容香。”
    沐扶苍保持着笑容和容香行礼。
    谭留成是喜,这位小姑奶奶就是惊了。
    枢密院事容羽容大人,胆识过人,机敏善辨,政事清明,深得帝心,他样样皆好,唯独生了个出奇淘气的宝贝闺女——容香。
    容香是两岁能跑步,五岁会顶嘴,八岁带着一群丫头和隔壁宋府的小少爷打架,差点烧了房子!
    容夫人罚她抄书,容香抄了本《xx梅》上去——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的!容大人罚她跪祠堂,她就敢往脸上抹粉装病装昏,一躺就坚持了一两天不动弹,吓得容夫人揪红了老爷的耳朵。
    厨艺女红就更别提了,厨娘现在根本不敢让她进厨房。
    容香也是另一种名扬京城了,偏个容羽权高位尊,容香又与乐平公主交好,经常收到皇宫的赏赐,使得上至百官,下到百姓,折腾了十几年下来,居然没人再敢责备嘲笑她,时间久了,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容香和九重夜一起成了京城的两大异类。
    沐扶苍习惯了理性行事,最怕的就是这种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官小姐,她小心问道:“贵客登门,不胜荣幸,敢问容小姐有何指教?”
    “我想拜谭先生为师,可是他说自己已经有弟子,教不过来。我说他号称德才兼备,却不知有教无类,竟然没有女弟子,先生就表示他要收你为徒。”
    谭留成捋捋三缕长须,对极力控制表情的沐扶苍做出个高深的微笑。沐扶苍还之以笑——敢情老师是被逼上门的!
    谭留成和沐扶苍商量完以后拜师时间和课程安排后,就从容不迫地火速离开,沐扶苍也没敢叫他帮忙把容小姐带走,无可奈何地继续招待容香。
    “唉,看着你们在就这样在我眼前达成了交易。”容香托腮做愁苦状:“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不过师父跑了就跑了,我到沐家不算白来一场!就冲这个,咱俩交个朋友吧!”容香下一瞬间转了脸色,欢喜地一扬手,从屁股底下抽出本花皮书册。沐扶苍定睛一看,上面印着五个大字《独爱俏花魁》!
    碧珠丢在火盆里没来得及销毁,翠榴捡去晒太阳的污书,给容香得意地摇在手里。沐扶苍深吸一口气,咧出个灿烂的笑容:“对,我们以后是朋友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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