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你信了,你居然信了!”
    杏花坊客人嘈杂的交谈声中,坐在当中一桌的大汉声音尤为响亮:“你是三岁小儿吗?噢,三岁小儿都不信!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和狄人王子谈判!一个人,去狄军里谈判!”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狄军啊!说句认怂的话,老子我是不敢,你敢?你敢?还是你敢?”大汉手指从同座几个男子身上一一点过,其间有挂不住面子的,一瞪眼睛,一句骂娘卡在嗓子眼里,想起大汉肯定会起哄叫自己去东北边疆验证胆量,又脸红脖子粗地咽回去,气得猛灌三盅杏花酒压火。
    大汉见同伴都被自己气势压住,周围客人也有不少扭过脸,竖起耳朵听动静,越发得意起来,啪嗒一拍桌子,声音吼得高高的:“对,咱们大老爷们做不到,她一个姑娘凭什么做到!”
    临桌的客人反驳道:“我一朋友当时就在末云城,狄军围城时,他吓得两车货物都不要了,回京城歇了把个月才缓过劲儿来。狄军要攻城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要不是沐家小姐,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退军了呢?”
    “对啊,我也听朋友说,是沐小姐劝退了狄军,其实连飞龙卫都不占份儿,就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一个商女,要不是做下功业,皇上也不会无缘无故赐她牌匾。夏老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大汉哈哈大笑,“咣当”又是一拍桌子,看得小二心疼不已。小二一抖抹布,正想上前提醒,注意力就被大汉接下来的话吸引跑了:“你们,都被骗了!”
    “狄军入侵不假,却是飞龙卫和末云城里管事的富商派手下,和那什么黑王子白王子谈和了。谈和是好事,可是经过皇上同意了吗?没开打,先议和,堕威风,飞龙卫李将军同意了吗?这,领功之前先挨罚吧!于是,他们一合计,啪!”
    大汉一拍大腿:“把一个小商女推出来!反正她是女的,又没个一官半职,谈出花儿来也是平民百姓的一腔热血,不关咱大雍朝廷的事,飞龙卫和城里官员只是没主动出击而已,算不上罪过,这样,大家都有功无过,皆大欢喜了嘛!”
    “原来如此!”
    “对啊,我早觉得不是沐小姐能做到的……”
    众人皆恍然大悟,自觉夏老弟言之有理,顿时坊里一片附和之声。
    夏老弟站起身,一脚踏在板凳上,眉飞色舞,唾沫四射:“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一说,都懂,可你们谁想过,为什么推出的领功人是她沐扶苍而不是其他商人?”
    “沐小姐厉害啊,她离京前,又和布商斗智,又和珠宝商争利,没有输的。”
    “嘿嘿,你猜对了一半,她是厉害,可不是生意场上的厉害,京城里,她是勾搭上九公子撑腰,等出了城,嘿嘿,什么飞龙卫、狄王子、郝州牧……得承认,末云城里的男人,比咱京城的野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沐扶苍美得很,狄王子一见她,骨头不得酥了!”
    “拿这等功劳,她是上上下下‘打点’全了吧!”
    提起美人韵事,气氛比之前谈论战事时热闹了不止十倍,大家正热血翻涌,豪情万丈时,一位年轻公子哥突然掀翻桌子,怒喝道:“够了!表妹何等人也,岂容鼠辈背后玷污!我……”
    夏老弟先吓了一个哆嗦,等看清站出来的公子,又笑开了:“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梁少爷,您消消火啊,要我发现表妹谁也行,偏就看不上自个时,先偷摸往药房里跑,绝不敢支吾一声!”
    梁康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举拳要打,给洗墨拦腰抱住,小二也忍笑着上前拉架,客人们白看一场好戏,笑得越发起劲,其乐融融,喜气洋洋,谁也没留意几辆颇为华美的马车在坊门口慢悠悠地路过,向着沐家园子方向驶去。
    郑管家领着丫鬟仆役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远远看见马车出现,欢喜得白胡子也翘起来,连忙弯腰上前,恭迎小姐归家。
    经过郑管家两年用心经营,园子里越发鲜亮别致,花圃里更添了不知名字的,从异域运来的紫色花丛,那花一骨碌一骨碌地支起花簇,花朵还只星星点点的花苞,已能闻到奇异的幽香,比桂花多些野趣,比兰花多些馥郁,十分宜人。
    沐扶苍在花丛前站定了,笑道:“这花好,适合晒干了装香囊。我先闻闻,碧珠,你要是累了,先回屋歇息吧。”
    碧珠揉揉眼角,叹口气,果然显得倦倦的。她垂着眼皮道:“小姐练武后真是身强体健,先跑遍了衮州,又到狄族领地面见赤狄王妃,回家路程走了一半,还换个方向折回并州找吴管事谈话,整整一年没带歇脚的,您赏花吧,我可不行了,先回去睡一觉,晚上给我留碗鱼羹,等着醒来吃。”
    横竖是自己家,且院子没有人能压过沐扶苍一头,她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拿湿丝绢擦把脸,在花圃里支起桌椅就伸直了腿,塌了腰,舒舒服服瘫在那吃茶赏花。
    郑管家陪坐在小板凳上,仔细把两年来京城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一一道来。
    虽然沐扶苍每个月都能受到京城寄来的三五封信件,又从老庙在末云城开设的赌坊分部买到大量消息,但小小信纸总不如当面讲述的详细真实。
    “所以从我们领到赏赐后不久,京城里便开始兴起不利谣言?”
    郑管家惭愧道:“开始只以为是招惹了一两个眼红的同行嫉恨,等十天半个月后,发现谣言竟是越传越凶,才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我和老黎商议后,下狠劲整治了一番,也逮了不少胡说的小地痞,可流言始终不能禁止,纷纷扰扰直到现在,叫小姐烦心了。”
    沐扶苍道:“不至于烦心,略微有一点感慨罢了……两年来,京城是一点没变啊,鲜花着锦,勾心斗角,道貌岸然,尾巴藏在锦绣里,獠牙还在唇外支棱着,便把自己当圣贤了,要比其他的妖魔鬼怪高尚些,吃人也精致起来。”
    郑管家听着沐扶苍举止言行变了意思,不怪她外出几年学得粗俗无礼,倒是心疼起来:“小姐晒黑了,人也把规规矩矩给看通透了,不知是在外吃了多少苦头,唉。”
    沐扶苍就着花香,叫来荷叶羹、蒸羊羔、肉咸豉、太平毕罗、莲花肉饼,在室外一顿吃完后,教厨娘拿番椒酸果泡的凤爪也入味了,正适合配着漂浮冰渣的荔枝汤吐骨头玩。
    几个不常见沐扶苍的丫鬟架着遮阳绸伞,捧着洗手银盆立在一旁伺候。她们把脑袋低到了地里头去,还是掩不住惊讶神色,简直有“佛祖呀,怎么会有这种大家小姐!”的文字化为实体,从眼眶里飘出来戳在沐扶苍身上。
    紫山风风火火一路闯进来,从小丫鬟手里抢过荔枝汤碗,咕噜噜喝够了,才一抹嘴巴笑道:“小姐好享受!在京城里这么放肆,就不怕把丫鬟们吓死了?”
    给紫山结结实实吓到变色的丫鬟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赶快把头再低回去。
    沐扶苍坐没坐姿地靠在椅背上,衣领敞开,发髻松散拂落到肩膀上,她懒洋洋道:“才回来,容我再放松几天。嗯,其实我已经不自觉地规矩起来了,换做在衮州时,我们五个今晚该捧着西瓜在门口台阶上坐一排,边吃边讲鬼故事了。”
    “台阶坐不了,鬼故事倒是管够,小姐猜猜,我从那个姓夏的嘴里挖出什么?”
    “他是从某个人手里拿钱办事学舌,你再去追查发钱的人,层层摸上去,发现钱是从柳府里来的。”
    “柳珂使坏比以前仔细多了,我开始没有查出钱与柳府有联系的证据,只是怀疑,后来查到黄得照那,”说到竹蜂帮帮主时,紫山撇了撇嘴:“那人撒钱散发流言时,刚好找到的流氓里有他的两个手下,他们不敢瞒我,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我两下一合计,也是就那总丧气吧啦,一脸死了娘的柳珂干出的缺德事了。”
    “京城果然是老样子,对手都没有变。诋毁名声,拿婚事作梗,再然后,该下堕胎药,毁美人的脸。闺房内院斗争,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样,连柳珂也不能例外啊。”
    “谣言好解决,倒是冯女史那边,不知境况如何。她给我回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可是许老板……”沐扶苍支起身子,表情严肃起来:“许老板带来的消息是一年比一年坏。顾将军虽打赢了仗,把陆戎彻底赶出了边境,起码十几年内冠南山再无战火之忧,但西北的连年征战只怕是耗空了国库。”
    “许多壮年男子给编入军队,拉去作战,田里缺失人手,粮食歉收,去年靠屯粮勉强挨过来,今年只怕……”
    沐扶苍看着刺目的太阳:“只怕,大家都不好过,而那些个昏官,为了‘好过’,乱出主意,把灾祸往女人身上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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