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科殿试已过,状元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
    五月,本届天之骄子们多已接到吏部文书,或下放做地方官或昂首踏进翰林院,俱是扬眉吐气,前途似锦,引得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等到六七月之交,另有一场科举,本也是全国选拔,可面见圣上,令人青云直上的考试,却鲜有人问津,偶尔京城来的人士提及,地方上的百姓官员俱是嗤之以鼻:“女子科举不算数的,她们能有甚真才实学?不过名门高官给自家闺女贴金的玩意。冯柔?嘿,多少年才出了一个冯女史!”
    也有些读书识字的女儿家,闺中清闲,闲出了一点野心,也想凭手中笔与各家小姐们较量一场,在青史上留些才名,却遭到了父兄板着脸的训斥——新旧党派争端愈加激烈,姑娘家少添乱——即使是性格倔强的,也难免生出一点动摇来。
    沐扶苍没有这些犹豫,她早已决定下参加女子科举,那便是一定要参加的,不仅要参加,还要参加得漂漂亮亮,不为官职,还不得为冯女史的脸面么?
    给女人提供生活活计的事情推给了碧珠翠榴,趁官府空虚大量出售盐引时,拿吴千山名义买下的盐引盐田则交给了紫山红池,自己埋头学习,在最后一个月内抓紧时间解习经书。
    紫山私下里问沐扶苍盐引和其他产业为何分放在别人名号下,,沐扶苍简单解释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和吴管事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如此安排,算是给万宝留一条后路。”
    “小姐回京的路上跑去并州,原来早已算好今日。唔,是怕党派牵连,还是在提防老庙与狄族?”
    老庙的手伸得太长了,它借助万宝沐家,接近了三狄贵族,在他们身边埋下暗线,这对此时的沐扶苍来说,老庙几乎像是一条缠着身上的毒蛇,既替沐扶苍恐吓对手,也同样威胁着她的性命。
    祸端,京城内外,全是祸端。
    沐扶苍冷静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我先考过科举再言其他
    碧珠不安道:“今年的女子科举真能顺利举行吗?守旧党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前日甚至有一群酸秀才闹着冲击布庄,叫嚷着女子不主内而主外,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等等的疯话,见人就打,碰见宝贝东西就抢,真是吓人,京兆尹居然也不重罚他们。”
    翠榴轻轻补充了一句:“冯女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朝廷里情势大约更加不好。
    沐扶苍对着书本上满纸满页的圣贤语,叹口气。
    如果只是这样勉强维持下去,女子科举多半还是会举行的,只是人数更少了一些罢了,谁料,就在这紧张的最后关头,京城里出了件大事——有妇人杀了她的丈夫!
    妇人杀夫的惨案惊起城中一片喧哗,毕竟杀夫这事,放哪里都骇人听闻,何况是在天子脚下,一时大街小巷停止了议论状元探花谁好看,转而对此案大发议论,义愤填膺。
    民愤渐起时,关于杀人毒妇的另一则消息传开,把京城上下都震惊了,顿时,一件民间案件,转化为朝廷之争……
    “小姐,不好了!”碧珠一把夺下沐扶苍手里的毛笔,拉着她腕子,大叫道:“冯女史天没亮时就给撵进宫了!”
    沐扶苍闭关在家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全然不知把整个京城闹翻过来的惨案:“皇上宣见冯女史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朝廷的官员集体上奏,要求彻查冯女史!”
    “什么!你把话慢慢说清楚,为何要彻查冯女史!?”
    “因为,小姐,你还记得那个二小姐吗?翠榴以前的小主人,李二姐。”
    “记得。”
    “唉,她,把她的酒鬼丈夫给杀了!”
    “何时的事?”
    “就是前几天,京城里传遍了,我打量着这与咱们关系不大,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便没告诉小姐,怕你分神,谁想,有心人查出李二姐在冯女史学堂听过课,便把污水泼到女史身上了,弹劾她妖言惑众,引诱良家女为恶!”
    “教女人写字念书,怎么成了妖言惑众?”
    因为啊,女子就不该识字明理,开启心智,若教她们世间道理,教给她们能力与野心,叫她们知道男子可做的事情女子也可做,那,便是,妖——言——惑——众!
    沐扶苍看着窗外,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沐扶苍却浑身发冷,嗅到了狂风暴雨的气味。
    一连几天,噩耗一桩接一桩传来,先是文人力证女人不该识字,她们既无才华,又会因笔墨染黑自身品德。
    可是别的不说,百年前有女诗人吉兰,今有才女冯柔柳珂啊。
    啊,哪有?文人们一边撕毁书卷上有关女词人女诗人的记录,一边大摇其头:“历史上压根没有吉兰此人,以讹传讹而已。冯柔?她都把好好的媳妇教坏了,岂不是正说明女子不能读书嘛!”
    “至于柳七小姐?啊,这个啊……”
    谁也不敢自认妙笔生花,能做出比“瑶台镜”更扬葩振藻的诗词,更不敢招惹柳珂背后的柳丞相
    柳珂马上顺应文人呼声,站出来宣布:“小女子偶然有感而发,随口吟咏,算不得诗作,叫大家见笑了。我不会参与科举,以后也不会再把闺阁文笔流传出来,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你们的闲事不要来惊扰我了。”
    这等美好女子,实在是贤妻良母啊!柳珂瞬时成为全京城文人的追捧对象。
    柳珂出完风头,户部又有代表出来发话,直接要求废除背德无义的女户制度。
    贺夫人记挂着沐扶苍,将她邀进府,偷偷将正在发生的朝廷政事讲给她听,流泪道:“我当时如何想得到这一出!他们竟然连女户都要否认了,你姨夫说,他那些个同济,齐心上奏,要废掉女户制,已有的女户,要么重归亲属旧族,要么由官府出面,不论年龄强行出嫁,不从者没收家财贬为奴籍。”
    沐扶苍似哭似笑:“若不依附父族夫家,便是连做人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能当牛做马?”
    “冯柔在宫里已同他们争辩五天了,中间晕过两场,她身体原不甚好,这一劫纵使她逃过,只怕也过不得阎王那一关,乖侄女,听湘姨一句劝,你离她远点吧!科举也不要参加了,你文胜弟弟人老实可靠,你刚好孝期结束了,赶紧嫁过来,我和你姨夫又不会亏待你。”
    沐扶苍只是倔强地摇摇头,她知道贺府是好人家,贺文胜不同于梁康,可是,可是……
    她不要重蹈覆辙,怕的不是嫁错人的覆辙,而是重蹈上一世,除了丈夫子孙,除了三丈内宅外一无所有内心空空的覆辙!
    沐扶苍离开贺府,来到高府,高瑛一向豪爽开朗,如果京城还有哪家官小姐同她一样不服输,或许只剩她了。
    但是高家根本不许她们见面。碧珠从下人口中打探来,高家早在传出李二姐与冯柔有牵连的时候,就将高瑛禁足了。
    “历史在退步啊!可惜我晚生几年,不得面见烈武女帝此等人物,实为一大憾事。”九重夜剥好枇杷,递给沐扶苍:“来,吃了消消火。”
    沐扶苍接过果子,觉得满口都是涩的,在这个时候,她吃糖也觉得苦。
    九重夜笑道:“莫慌,你小看了当今的皇帝,我给你讲讲他的陈年往事吧。”
    “他虽身为嫡长子,一出生便封为太子,但从小身体病弱,口舌也不灵便,容貌更远逊同父异母的弟弟,晋王辉。晋王是先帝宠妃之子,生下来传说就是红云满屋,霞光盖日,命格奇异,长大后,聪明好学,文能诗词歌赋,武能率兵打仗,不仅是皇帝偏心,就是满朝文武都挑不出他的错,当时几乎连皇城外的百姓也在猜测,皇上会不会重立太子。”
    “现在的皇上,曾经的太子,硬是隐忍不发,处处礼让晋王,避开锋芒,使父皇一时抓不到废他的理由,然后暗地里勾结自己的势力,像柳丞相,便是他那时收拢的心腹。”
    “他终于忍到了在太医院埋下的棋子向他汇报说,皇帝身体衰败,几近最后关头。太子命令心腹们在越州边境制造动乱,诱使皇帝派晋王前去平乱御敌。”
    “越州路途遥远,晋王方才击退百蛮族,皇帝就在京城病逝了。晋王慌忙率兵回京,太子趁势将他定为逆贼。”
    “结局你应该知道了,戾王之乱,曾经名动雍国,几乎要继承皇位的晋王辉,现在连名字也不为人知晓了。”
    “皇上的心智你想象的更加狠硬坚固,百官的施压不会叫他改变主意的,只要他心在新制,冯柔和你的女户就是安全的。”
    沐扶苍沉沉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几口吃掉枇杷,望着九重夜绝色的侧脸,却冒出了另一个疑惑:“九重夜,为何他对皇家机密,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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