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中微寒的清晨里,一个年岁不大的伙计提着精致的木盒和大大小小的红绳纸包,沿着街道一路急行,干燥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脆而轻的碎裂声。
    此时的大街行人寥寥,饭庄里的小二厨子们已经忙碌开来,熬羹切肉,预备着开张迎客,小伙计便是桂满楼的人,天才亮就东奔西跑地给提前下了单子的各户人家送早饭糕点。
    “咔嚓”。
    细微的声音,一片落叶在他身后破碎。
    伙计蓦然脚步一缓——有人跟踪!
    在街道上,即使是人少清冷时,也不会寂静至无声,疾行中的小伙计能从四周细碎的杂音中随时判断出周围动向,已显出过人的能耐。
    但,他依然被人尾随,甚至连自己几时多了“尾巴”也不清楚。
    伙计双脚只是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想清自己不会是身后人的对手,拔腿发力狂奔。
    跟踪者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小伙计很快就甩开他,在路人稀奇的目光中飞一样跑到了街尾。只要绕过几个拐角,藏到周围的房屋角落里,一直躲到人多眼多时再行离开,就可以平安脱险。
    拐角就在眼前,路口分叉出两条小径,很适合藏匿。小伙计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眼前一花,心脏剧烈跳动!
    一个半老妇人手提双剑,站在其中一条岔路口正向他怒目而视。
    此路不通!
    另一条路却是空的。
    空的?
    在万分紧急的情形下,人会变得笨拙呆板,不能及时做出正确的判断,前有凶妇,后有追兵,寻常人多会不假思索地跑进在旁观者看来明显是陷阱的空巷里。
    小伙计却在三路交汇处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凶厉,不顾妇人提剑欲刺,抬起一条胳膊,只拼尽全力将手中物品狠狠向地上一摔!
    “贼人好胆!”妇人距离较近,伙计才抬胳膊便有所察觉,脸上怒气更盛,长剑却拐弯挑向糕点包裹。
    身后的追兵陡然加快速度,同时飞出一道连着锁链的铁爪,射向包裹盒子。
    铁爪迅若急雷,直取即将落地的包裹。
    伙计伸出另一只手不顾一切抓住铁爪,顿时两声脆响,他手骨折断,铁爪力道不减,继而打在他胸口上。
    伙计口吐鲜血,借势后退,以身做盾拦阻妇人的长剑。
    “咚!哗啦……”
    即使是京城,也并非条条街道都能奢侈地用青石板铺路,像他们所在,便是踩实的泥土地。土地经过人来人往,踏得再牢固,表面也不会变得坚硬似石,东西又是拿盒子纸皮包裹,受到的冲力更加减小,可是伙计者狠命一摔,生生砸出了一声闷响。
    与闷响同时发出的是一阵清脆的碎片声,盒子堆里似包有瓷器,给伙计打个稀碎。
    “混账!”妇人尖声咒骂着,将剑身狠狠从伙计胸口拔出,一步跨到散落一地的包裹前,手忙脚乱地翻找。
    后面的追踪者亦赶到她身侧,伸手一捞,拣起一个油纸包。
    纸包才捏在手里,里面滚滚黑墨便如泉涌,从缝隙里挤出,漏了他一手。
    “相公!”妇人急切道。
    追踪者摇摇头,抖开纸皮,点心、瓷片和彻底染黑的纸条倾泻而出。
    妇人失望地拿剑戳动纸条:“他将情报塞在双层陶罐里,夹层灌进墨水……哼,鬼祟伎俩,果然是老庙的作风!”
    追踪者冷冷道:“起码我们这次摸到了老庙的一处贼窟。夫人放心,我曹传明定会血债血偿,叫老庙为它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突然发生命案,恰好路过的两名平民见此情景,惊吓过度,抱着柴火不知所措,待十几息后,倒在地上的伙计停止抽搐,行凶的夫妇两人开始对话时,才有所反应,惨叫着逃跑。
    从“空巷”里翻出五六个青年,分出两人追赶目击凶杀的平民,剩余人垂头立在曹传明身前:“办事不力,未能将小贼生擒,请家主降罪!”
    曹传明寒声道:“他们便是坏我景儿的歹人!你们顺着桂满楼查下去,将这群人挖出,能杀一个是一个……”他顿了顿,续道:“同时查找雇佣桂满楼的‘客人’,一起治罪!”
    梁刘氏守在梁家,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试图找出邀请长安县主入府相聚且不容回绝的机会,等到了临近中秋时,她终于寻到个不容沐扶苍轻易拒绝的由头——中秋佳节!中秋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即使沐扶苍将户籍彻底与梁府切割开来,她也是梁鸣扬的亲外甥呀,亲亲的外甥女,已经没有父家的孤女!血脉渊源,她只剩了舅舅一家亲人,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快,拿请柬去县主府,叫她中秋节来家里吃饭,与康儿见见面,叙叙情。”梁刘氏一拍巴掌,欢喜道。
    春兰心有疑虑,想那沐扶苍已经是县主之尊,大少爷也与刘庭庭成亲,这“旧情”委实没有可续的地方。她岂敢出声反驳,只慌忙更换衣裙,准备与梅香一起去送请帖。
    才出门,梁夫人又把她们喊回来,要换新请帖。
    梅香春兰来回又折腾一遍,身上无事,只是心头乏累。
    为了表现身份,梁刘氏特准了两个丫鬟乘梁府马车前去。左右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春兰放肆评论道:“请柬有甚可换的,即使拿金子打造,那沐县主耍起小性,想不来就不会来。”
    上次刘庭庭的生日会,只要沐扶苍不是个傻的,事后一想,哪里会看不出里面的花巧,旧怨添新仇,春兰料她定会找借口推辞。
    梅香揉着肩膀,嗤笑道:“你也傻了一回,夫人也是怕她不来,才换的请帖,我想,必定是夫人劳烦了老爷,拿老爷的名义相请。要是连老爷也请不动,就真的没法子了。”
    春兰一直忙着梁康婚事,对老爷那边少了留意,闻言好奇道:“我可是记得,沐县主一意孤行参加科举时,老爷大发脾气,放话叫沐扶苍从此不得踏进咱府大门一步,他怎么肯听夫人的话写请帖?”
    梅香露出复杂的神色:“那是当时,现在沐扶苍成了沐县主,老爷早不记恨她了,只是差个台阶下而已,老爷啊,他要脸皮呢。”
    接待梅香春兰的是郑管家。
    郑管家不欲为难两个女孩子,将请帖放在桌子上,客气解释道:“县主中秋时要赴贵人之邀,委实来不及前往梁府,梁老爷的心意我会传达给县主,还请贵府另择吉日。”
    梅香春兰想过沐扶苍难请,心底准备好无数说辞,却完全没料到,沐扶苍竟拿贵人有约来搪塞。
    但仔细一想,郑管家的话并不算是搪塞之词,一个县主,正得皇上青眼,佳节时没有受到皇亲国戚、世家小姐的邀请才是怪事。倘若沐扶苍舍弃了皇家世族的宴会奔赴梁府,梁家反而会深感惶恐呢!
    梅香春兰垂头丧气地回到梁府,尽量挑好词和拿着账本查家用的梁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清楚。
    梁刘氏同梅香春兰初闻言时一般,先是一愣,才喃喃自语道:“对啊,她是县主了,她是县主,我竟请不到……”
    梁刘氏难得地生起一丝悔意:“四年前,沐扶苍与康儿两情相悦,我何苦散了他们?如今我竟连见沐扶苍一面都要挑时间下请帖,康儿更加可怜,娶了刘庭庭那个毒妇,慢说像万宝那样的门脸,就是一份像样的嫁妆都没有,整天除了吃,就是缠着康儿做耍,早晚把我好端端的儿子给教坏了!”
    梁刘氏这么一想,追悔变成恼火,恨不得马上掐死赔钱的儿媳妇,将账本往桌子上一甩,尖声道:“去,把那个小贱货喊来!我晚上热,睡不着,教她跪在床头给我扇扇子伺候着!”
    梁刘氏拿刘庭庭百般搓揉不提,沐扶苍这边确实已有约会,她妆点得当,于中秋节前一天,乘着软轿,在婀娜宫女引导下,来到长公主府的内院。
    沐家院子的花圃已叫大多数客人称赞不已,而长公主府的花园更比沐家大了十倍有余,奇花异草自然珍贵,但单是园子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便是一桩奢侈了。
    沐扶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游玩皇家园林,一路行来,赞叹不已:“难怪大家挤破头要往朝廷里扎,果然,光有钱还不够,权势才是最金贵的物件儿。”
    沐扶苍的钱,足够让她修起两座类似公主府的园子,但即使有钱有人力,她再喜欢也是不敢的。
    无他,僭越。
    到达公主安排宴席的水榭处,沐扶苍提前下轿,转过一丛葡萄花架,女子欢笑声逐渐清晰起来。
    公主的花园即使在中秋时节,依然竹苞松茂,郁郁葱葱,金菊翠叶间,身姿美好,衣衫翩然的少女穿行嬉戏,天真无忧,沐扶苍忽然闯入,好似渔夫踏入桃花深处。
    “沐姐姐。”
    正欣赏着花园美景,一道曼妙声音唤住沐扶苍。
    沐扶苍转身一看,嘴角不由得一翘,用同样动听的语气招呼道:“七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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