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琼楼垂下眼眸,看到她面前摊开一本书,抓着一支笔在书页角落里涂涂画画,纸页上的油墨香丝丝缕缕地弥漫。
    他偏了偏头,想看清书角的涂画,她好似早料到他会趁机偷窥,立刻拿双手严严实实地盖住,“画完之前不能看。”
    “我也没说要看啊。”少年不动声色地把玩起一只青花小盏,白皙的手指间仿佛开出一朵素淡的青花。
    白梨笑而不答,放弃同他言语交锋,埋头把剩下几笔补完,将手边另一本书推过去,“你借我的话本看完了,我给你上了一层蜡保护封皮。”
    儒门薛氏说穿了就是书香世家,爱书如命是反派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薛琼楼轻轻摁住书页,书跟借走前没什么两样,封皮和内页都是崭新的,一处卷脚都没有,手指摸上去的感觉稍显滑腻。
    另一本书随之递过来,“咱俩换着看,这是我上回在白鹭洲的坊市里买的话本。”
    封皮上画了个对镜梳妆的美人,镜中的脸却是森森白骨,名字叫做《醉翁斋志异》。
    “也是讲探案的,你应该喜欢。”只不过探案是次要,主要讲人妖虐恋。
    薛琼楼只看一眼,书里的内容已经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眼底浮现几丝不以为然的哂笑,“我不喜欢看这种。”
    果然,白切黑自小只看凶杀案话本,长大才成这副凉薄模样。
    他游移在有情有义的人类社会之外,满眼皆是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七窍玲珑心比平常人都要少一窍。
    人情冷暖,皆如饮冰。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成了一块坚冰,总是挂着风度翩翩的微笑,于是又成了一块无法焐热的暖冰。摸上去是暖的,滑溜溜的找不到任何棱角,但触碰久了,会被冰咬得鲜血淋漓。
    白梨指了指话本:“你就当解闷嘛。”
    或许确实觉得无所事事,又不愿融入姜别寒他们的畅谈,薛琼楼随手翻开第一页,书页角落里一幅简笔画映入眼帘。
    画风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眼睛极大,几乎占据整张脸大半,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也不是嘴巴,好在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个人。
    画的是一个人和一群羊,旁边蹲着一只狼崽的背影,两只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歪向右侧,乖巧安静。
    第二页画的一模一样,人和羊表情动作都不变,只有那头狼崽耳朵折了下去,尾巴歪向左侧。
    第三页又和第一页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刚刚偷偷摸摸画的?
    薛琼楼翻页的手一顿,一时竟不知这么多重复的画有何意义。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眼,少女坐在一地碎金般的阳光里,眉眼间氤氲着朦胧的光,像一朵白绒球似的蒲公英。
    这团微茫的光在眼角跳动,他心念也晃动一下,好像终于找准门路,将整本书合拢,捏住书角哗啦啦往下翻。
    简笔画动了起来,狼崽毛茸茸的耳朵忽闪忽闪,蓬松的大尾巴左右摇晃,有一股温顺无害的灵气。
    坐在对面的少女终于朝他扬起一个技高一筹的笑。
    也许是秋日晒得人目眩头晕,他凝视着手里花花绿绿的话本,有些出神。
    柳枝揉碎阳光,两人相对静坐的身影如一对泥雕,隔着一张石桌,其余几人的谈笑风生恍如隔世。
    花丛间掠过一片色彩斑斓,白梨侧头望去,只见凉亭外浩浩荡荡走来十几名婢女,打头的是两个隐隐绰绰的身影,越过繁花绿柳而来。浅紫色罗裙、低头垂目落了一步在后面的是樊妙仪,走在前面的女人和她年岁看上去相差无几,步伐款款,娥眉高昂,像个端坐中宫的皇后娘娘。
    她走到众人面前,展颜一笑,媚态百生:“诸位贵客莅临鄙府,小宛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这应当就是樊妙仪先前提及的小娘,是风陵园家主再娶的续弦。
    她的出身却耐人寻味。
    寇小宛十七年前被拐卖到掩月坊白玉楼,过的是在烟尘里打滚的凄风苦雨的日子,后来被恰好经过笼州的风陵园家主樊肆所救,自愿委身为奴。樊肆见她孤苦无依,又是弱不胜风的女儿家,让她独自上路怕是又会为人觊觎,便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彼时他夫人离世五年,男儿一世功名离不了红袖添香,寇小宛体贴备至,又从不敢逾越分寸,经了一年的调理,洗去了浑身风尘气,愈发惹人怜爱,一来二去,他便将她娶做了续弦,后宅上上下下家长里短的琐事,都交与她接管,自己便专注于修习佛道。
    寇小宛是一家主母,但早年声色犬马的风尘生涯终究还是在她灵魂里刻下了痕迹,一颦一笑皆是千娇百媚,比她的继女樊妙仪还要活色生香。
    “古人曲觞流水,引以为雅兴,今日诸位道友在此畅谈,却少了助兴的雅趣。”她拍拍手,便有一位粉罗轻衫的少女怀抱着琵琶走上前,琵琶上一枝灼灼如华的海棠斜斜伸展,平添一分春色。
    轻衫少女向众人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跪坐下来,五指纤纤,轻轻一拨,一串曼妙乐音潺潺流出。
    寇小宛往旁边稍移一步,让出一条道来,自她身侧又走出两列同样穿着粉罗轻衫的少女,捧着釉瓷漆盘,或提着竹编花篮,来到众人面前,蛾儿雪柳,榴齿含香,宛若一群粉蝶扑动一丛浮花浪蕊,争奇斗艳地簇拥着绿叶。
    众人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招待,又不好直言拒绝,一时表情都有些僵硬。
    这位夫人真是会玩。
    “公子手里的茶凉了吧?请用这杯吧,这是今岁薄灯草叶尖采下的第一滴露水泡成的茶。”
    一名圆脸少女从臂挽里的花篮中捧出茶盏,双手递到姜别寒面前。
    “诶?真的是传说中的薄灯草?”姜别寒接过来闻了闻,“果然好香,绫师妹你看——”
    一转头便见绫烟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顿时背后一寒,手里的茶盏顺势递过去:“绫师妹,第一杯给你喝。”
    圆脸少女笑吟吟地拿出第二杯:“公子,我们这里多的是。”
    “不了不了,我不喝。”姜别寒手都晃出残影:“我茶叶过敏,喝了会……拉肚子。”
    圆脸少女:“……”
    绫烟烟只象征性喝了一口,便旁边一放,但面色稍稍好看了些,姜别寒擦了擦冷汗,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喝着冷茶转头一看,差点一口喷出来。
    对面简直是四面楚歌,站了整整四个娇俏若桃李的少女,是一模一样的四胞胎,臂挽间的花篮里桃李杏梨开得正烂漫。
    姜别寒有些同病相怜,又有些幸灾乐祸。
    白梨吹着茶沫,特意挪远一些,时不时抬眼偷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们姓氏和公子很有缘呢,公子猜猜我们姓什么?”
    “是白吗?”薛琼楼手里捧着茶盏却不喝,注视着最中间提着一篮子梨花的少女,目光剔透得像琉璃瓦上的碎光。
    这是只伪劣中央空调,不管温度调得多高,释放出来的只有冷气没有暖气。面上装得有多么温和多礼,心底便是多么冰冷肃杀。
    “公子猜得真对啊。”
    他谦谦一笑:“那真是很巧了,我有一个朋友也姓白。”
    白梨躺着中枪,被呛了一口。
    姜别寒看戏看得更加幸灾乐祸。
    “公子猜得真对。”挎着桃花的少女脸蛋圆润,笑起来唇边两个酒窝。
    “我叫白冰。”
    “我叫白清。”
    “我叫白玉。”
    轮到那个挎着一篮子梨花的少女时,她狡黠地眨眨眼:“公子猜猜我叫什么?”
    少年歪了歪头:“白痴?”
    姜别寒怕他被揍,默默调整一下坐姿,好及时去劝架。
    那少女面容僵硬一瞬:“……讨厌啦,人家叫白洁啦!”
    白梨:“……”
    薛琼楼指间转着溢满花香的茶盏,余光瞥见书页角落里摇头晃尾的狼崽,视线无比自然地移过去。
    少女双手捧着茶杯,半张脸都埋在里面,纤长浓密的眼睫几乎匍匐在茶杯边缘,正在装模作样地喝茶。
    他缓缓浮起一个有趣的念头。
    “真是失礼了。”少年礼貌地致歉,竹篮中千枝万朵的素雪,在眼里变作花月交相辉映,认真地解释:“我以为是‘梨花娇痴未觉愁’的‘痴’。”
    茶水差点灌进白梨脖子里。
    姜别寒五体投地。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为:杨柳娇痴未觉愁,花管人离别。——姜夔《卜算子·象笔带香题》
    不知道“白洁”梗的,可以百度
    不要学男主作死,通常情况下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会被暴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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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风陵园(四)
    离开凉亭前, 寇小宛还想亲自相送,被绫烟烟打头婉拒。那些穿红戴绿个个鲜嫩得像水蜜桃的婢女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窃窃私语。
    有个婢女从篮中拿起一朵梨花轻嗅, 一派小女儿娇憨作态, 然而下一刻,她忽地探出猩红的舌尖,将整朵花卷入口中,饕餮似的囫囵咽下。
    她盯着那个穿浅杏色罗裙的少女掩唇一笑,舌尖轻轻一舔唇角,好像在回味珍馐。
    若仔细看会发现, 有一瞬间, 她整张娇艳的脸消失得一干二净。
    —
    绫烟烟离开的时候还有些闷闷不乐, 姜别寒紧跟在后面安慰她, 夏轩在一旁像棵墙头草, 哪边风大便往哪边助攻。
    还有闲情逸致逛园子的只剩下两人了。
    湖面铺了一条鹅卵石小道,闪烁着莹莹玉光, 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玉带。白梨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踩着又窄又长的鹅卵石小道走,慢吞吞地像蜗牛爬。
    “白道友,”身后传来清亮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是不是走得有点慢了?”
    白梨背着手头也不回,拉长语调:“我是白痴嘛,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薛道友这么厉害, 一定可以从我头顶飞过去。”
    靴底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停住,薛琼楼话锋一转:“你确定要跟着我?”
    白梨在肚里长叹一声。
    虽然不知道那个包揽了渡口全部飞舟的富商是不是他安排的, 但白切黑从不会无的放矢,她又没了剧情金手指,无法知晓哪处才是关键转折点, 只能做一条寸步不离的尾巴。
    “姜道友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一个人又太无聊,只能和你结伴而行,你不会介意吧?”
    “是吗?”他哂笑:“那你跟得上我吗?”
    两条冠带无声无息地从白梨身旁飘过,像两只春光里翩飞的白蝴蝶,湖面被踩过的地方泛起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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