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儒士受到些许安慰,一脸与有荣焉:“那是因为山主太低调,扶乩琴才没能得以名满天下。”
    绫烟烟又问:“真有传言这么厉害,那先前受了重伤的人应该都被救回来了吧?”
    年轻儒士这回不知为何有些词穷,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应该吧,山主仁义心肠,不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说话间,楼下簇拥成一团的人群又喧嚷起来,像被小舟劈开的浪花朝两侧分开。
    原来是鹿门书院的弟子收到传讯赶了过来,清一色月白长袍,行走之间博带当风,气度洒然。为首弟子衣摆上绣着一片银色水波纹,月光下熠熠生辉。
    “那个应该是山长的嫡传弟子。”年轻儒士是个话痨,滔滔不绝:“鹿门书院的山长一共就只收了两个嫡传,这个应该是大弟子,那些人都叫他大师兄呢。”
    大家对嫡传不嫡传的都不感兴趣,只关心那个命悬一线的年轻人到底如何。
    鹿门书院那群弟子似是起了争执,少顷后又将年轻人抬了出去,又派了几人去他房间查看,除了满屋子鲜血,没有任何线索。
    楼上地板全是血,顺着木缝往下滴,可怜白梨的房间糟了池鱼之殃,一片血污狼藉,大半夜的格外渗人。跑堂小伙正指使一帮杂役擦干这些血迹,一个劲儿地给众人赔不是,估计到后半夜才能处理完。
    长夜漫漫,众人不可能枯坐一夜,可剩下的客房都满了,她无处可去。
    白梨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绫烟烟,绫烟烟何等细腻敏感,不等她开口,便通情达理道:“你在薛道友屋里坐一会吧,我们继续回去睡,绝对不会打扰。”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不是,我想去你屋里……”白梨想说,我想去你屋里凑合一下。
    绫烟烟竖起一根手指:“不用再解释了,姜师兄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姜别寒都告诉你什么了?
    她往后倒退着进了自己房间,走廊上的壁灯已经熄灭,屋内光源随着房门闭合,与人声一同远去,留满肚子疑惑的白梨,纳闷地站在原地。
    她打量着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的薛琼楼,疑窦丛生:“你是不是跟他们说了什么?”
    薛琼楼的笑像在嘲讽她自作自受:“你自己做的孽,又想怪到别人头上来?”
    她表情迷茫,看样子全然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话。
    薛琼楼凝视着她,心底微哂。
    看来表里不一的不止他一个。
    他推开自己房门,又在门口站定,满屋子烛影在衣袍上晃动,“想在走廊上过夜?”
    经历了方才的事,她哪敢再孤身练胆?白梨迅速放弃气节,跨进门槛,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
    薛琼楼坐在一旁,私底下的坐姿也是一板一眼,话本摊平在膝盖,两人中间隔着一盏油灯,时不时响起灯芯燃烧的声音,以及轻轻的翻页声。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无言。
    白梨撑着额头,脸侧跳跃的烛火使得眼前的光影明晦不定,她却毫无睡意,时间在黑夜中流逝得格外缓慢,遥远的天际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窗外却迟迟没有曙光破晓的迹象。
    不对劲,她房间怎么还没擦干净?
    白梨忍不住拍案而起:“我想回屋看看!”
    薛琼楼没有反应,任她跑过去开门,砰砰砰几下拽门声过后,她有些恼怒的声音传来,“门怎么又打不开了?——你又锁我?!”
    他充耳不闻,缓缓翻过一页。
    白梨试图晓之以理:“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在隔壁,我就去看一眼!”
    薛琼楼淡漠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不为所动:“你东西不都装在芥子袋里吗?”
    白梨:“……”
    她又试图动之以情:“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乱走到哪里去?我就回屋看一下下,我怕他们心怀不轨在我屋里动手脚。”
    薛琼楼翻着书随口说:“有我在,他们不会。”
    有你在才惹人生疑啊!
    “就算有蛛丝马迹残留下来,我也没那个本事明察秋毫。”白梨退回椅子坐下,坦诚相待:“没必要把我拘一整晚吧?”
    她坐下的动静不小,椅子刺耳地往后一滑,撞得油灯摇摇欲坠。
    “别浪费口舌了。”薛琼楼头也不抬,伸手扶稳,惬意地架起腿:“我说过,这次没那么容易给你开门。”
    跟一个缜密又多疑的人说这些,都是废话。
    “不过你放心,这次我没兴趣针对你。”他合上话本,终于抬起目光,缓缓道:“上策是你我二人心照不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中策是你先前投石问路,现在知难而退,嗯,那我也不会怎么样;至于下下策,就是你非要以卵击石,”他停顿一下,微笑道:“那我就只好拘着你了。”
    你有病,病得不轻。
    白梨无精打采地伏在桌子上,病恹恹的。
    薛琼楼笑着问:“无聊吗?”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脑袋。
    薛琼楼把油灯推到一旁,“下棋吗?”
    她眼皮都懒得抬:“不会。”
    他笑意转冷:“都这个时候了,还装。”
    “你怎么贼喊捉贼?”白梨一下子挺直腰板,不可思议:“我是真的不会!”
    他往后靠上椅背,袖口微动,案面凭空浮现一座云海,袖珍可爱,烟云凝聚成一张棋盘的模样。
    “口说无凭,我们来手谈一局试试。”
    事后白梨想了想,可能是前几次以命相搏的骚操作,使她这只平平无奇的沙雕忝列大佬之位。
    何德何能。
    案头一灯如豆,给犬牙交错的黑白二子打上一层暖釉,棋盘云蒸雾绕,折射着璀璨的烛光,仿佛日月照耀的金台玉案。
    薛琼楼似乎习惯了她总能独辟蹊径翻出新花样,先放下话:“这次不准走旁门左道。”
    “知道知道。”
    白梨随口应下,谦虚地放了一子。
    天元。
    他轻轻转动右手里的两枚棋子,眼底呼啸着卷起一股冰霜,眸光幽暗。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温良无害的背后,往往藏匿着一把致命利刃,出其不意地捅人心窝。他自己是这样,沆瀣一气的樊清和也是如此。
    如果连朝夕相处的人都看不清深浅,那接下来的路,会走得越来越凶险。
    薛琼楼抬起眼,她正掩嘴打了个哈欠,困眼惺忪,一条腿屈起来,下巴垫在膝盖上,随意落子,啪嗒啪嗒气势十足,像是要将棋盘砸出一个洞来。
    十几手过后,薛琼楼一手覆住棋盘,不让她继续下了。
    “你在耍我?”
    白梨非常无辜:“我没有啊。”
    开局第一子,是她最惊艳的一笔,那之后便如山峦崩摧,泥石流般下滑,简直是胡来。
    他神色古怪:“那你为什么先下天元?”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最中间的位置,谁不抢着要?”
    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五子连珠,拿到棋子第一步先气势汹汹地杀下中间位置,仿佛在精神上已经高人一等,承包了整张棋盘。
    薛琼楼好似被噎住。
    她还在为自己惊天动地的一子洋洋自得,看上去的确……傻头傻脑的。
    慧极必伤,难不成傻子才容易被命运眷顾吗?
    他把棋子扔回棋罐,也许是熬了大半宿心力交瘁,案头迷离扑朔的烛火,使人目醉神驰,“你还不如跟我学棋。”
    “我不信你。”
    四个字如一股寒流,冻住他挑拣棋子的手,他不露声色地一笑:“这种小事也要设防吗?”
    她双腿蜷进椅子,眼睛轻轻阖上,眼尾中跳动着一点萤火般萌动的光。
    “我怕你故意教我错误的规则,好让我以后出糗。”她撇嘴:“而且,真正在设防的不是你吗?”
    薛琼楼忽地没了拣棋子的耐心,悉数杂乱地扔进棋罐里。
    万籁之声,匿迹于沉沉黑夜。
    一声轻响拉回他的神志,是头部磕在棋盘上的声音。
    她从椅子上倒下来,趴在案上睡熟了。
    既然知道他在请君入瓮,还有心思在他这里睡觉,难道觉得他也有原则和底线,不会趁人之危?
    薛琼楼反倒没有半点睡意,收起棋盘的时候发现,她脑袋枕在棋盘上,占领了半壁江山。
    彩云盘的常态像柔软的云朵,可以当枕头使。但他曾经也只是涉想而已,没料到会有人当着他的面付诸实践。
    薛琼楼拽她的胳膊:“这不是枕头,要睡去床上……”
    他拽一下,桌案也轻轻晃动一下,烛火摇碎在她细长的颈中,他凝视片刻,轻轻松开她手臂,自己走到窗边看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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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鹿门书院(四)
    曙光微露, 老树枝桠上有鸟声啁啾。
    白梨被吵醒,轻眯起眼,还不能适应涌入眼帘的迷滂天光。
    伴随着纸页翻动的脆响, 身旁一道朦胧的人影在光芒中逐渐清晰。
    “你醒了?”绫烟烟收起符纸, 看样子在这坐了许久,相较于白梨在案上凑合一晚后眉宇间残留的疲惫,她看上去精神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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