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羽,心哽。
    他们两小声对话,沈景羽侧脸看叶仲昌,独自喝酒的样子十分落寞,他又不想违抗他爹的命令,只能看着。
    曾湖庭留神到他复杂又憋不住的小眼神,悄声问,“怎么了。”沈景羽找到倾诉对象,巴拉巴拉全说了出来。
    曾湖庭:......
    “至少伯父有一点说对,真担心你被卖了还数钱。”一点秘密都藏不住,愁人。
    “我这不是只告诉你了吗?”沈景羽给自己辩解。
    “我同意伯父的看法。虽然叶仲昌本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的事连伯父都觉得棘手,就不是我们该去碰的。别随意散发友善,别人并不会感激。”曾湖庭再三强调。
    沈景羽只好点头,行叭,他身边的人都这么说,他也不是非要叛逆的去试试。
    鹿鸣宴上跟单纯的学子宴比,又要严肃许多,在能决定自身命运的学政面前,就算讽刺都裹上一层糖。杨之焕看的十分满意,很快散会。
    杨学政一走,孔知府总算找回一点掌握全场的感觉,他对着新举子道,“明日我会召集往年的举人,大家同在一州,不妨认识认识。”也免得以后冲撞,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举人如果肯花大钱走门路捐官,已经能就任知县,品级虽比知府小,谁知道哪块云彩下有雨?能互相认识最好。
    大伙自然愿意留下来认识结交。
    “我就不去了。”
    突兀的男声响起,叶仲昌站起来,“学,学生身体不适,没,法参加明日的宴会。”他两颊通红,摇摇晃晃,醉的厉害。
    孔知府一看好家伙,果酒都能喝醉?他也不勉强,“叶举人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罢。来人,送他回家。”
    除开这个插曲,所有的人答应第二天继续。
    其实府城中能赶来的举人也不过二十余人,其他有门路的早就上京城或者赴任,虽然是小官也握有实权,无人管束美滋滋。
    为了表示亲近,孔大人同样在自家宴请,满满一院子,这次只能两人一桌。
    曾湖庭跟陶兴挤了一桌,坐在前排,其实这种宴会不外乎吟诗作对展示自己才华给上官,如果入了上官的眼再好不过,就是不能,也能在文人间流传出自己的名声。
    他随大流做了几首歌咏盛会的诗句,这些人闹着起哄让沈景羽作画,沈景羽已经抓起笔认真画了起来,他作画细致,没一个多时辰不算完工,但随着笔墨挥洒,人物的神态一一展现。
    “就是不知道,跟曾举人比起来的怎么样?”有人瞧着画,还不忘挑拨。
    沈景羽正要说什么,曾湖庭拦住他,他说什么都不合适,“我作画胜在写实,能让人一瞧就是本人,景羽长处在神态和感染力,宴会的热烈只有他才画的出来,瞧,是不是一看就让人想加入?”
    “好,好一个感染力!形容的太精确!”有人缓缓的从大门走进来,鼓着掌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孔大人,我来迟了!”他点头,孔知府热情的迎上去,“不算迟,子琅世侄这不是刚好欣赏到大作吗!”
    曾湖庭侧头,敏锐捕捉到来人的名字,子琅?
    果然,孔知府介绍道:“这位是昔日程大人之子程子琅,良才美玉,大家也要多多亲近。”
    程子琅微笑,“大家都是同辈,哪有什么亲近?我刚向各位讨教才对。”他的目光遥遥跃过众人,对着曾湖庭颔首。
    果然不是错觉,程子琅是冲着他来的。曾湖庭举起酒杯示意。
    既然没有当场翻脸,就还有商量的余地,程子琅心中一轻。
    这种新人宴会程子琅不屑参与,平白掉了身份。他爹是官宦致仕,他想做官只要轻轻一伸手。
    官场有极深的出身鄙视链,入翰林以后才有进内阁的机会,举人做官一辈子到头也就做到五品,程子琅自然不愿。
    他遇了事,借着回原籍科举的名目避一避,也正好潜心读书。不过堂弟都求到他头上,还送了一副心头好字画,他自然想要来说说情。
    程子琅一出现,自然掀起一阵热潮,孔知府这么热情,难道是什么大人物?众举子凑到一块,不着痕迹的套话,想要摸清底细。
    程子琅打太极的功夫更厉害,一推三五六,没套出他的背景,反而被程子琅套了。
    程子琅打发走人,选了曾湖庭侧面的位置,没等曾湖庭说话抢先说,“我今天的来意,想必曾兄已经很清楚了。”
    “实在是堂弟不懂事,他打小就是这样,说话口无遮拦,老是要我来收拾烂摊子。”程子琅苦笑,“真不用客气,该骂就骂,只当是替我教训他了。”
    好一招连消带打,人家作为亲人已经说的清楚,外人还能苛责什么?
    曾湖庭什么都没说,又倒了一杯酒。
    程子琅打量对面的少年,气度沉稳不骄不躁,绝非池中之物。他暗道,父亲难得看走眼被蒙蔽。
    程子琅的继室是个难题,没有夫人替他管理内宅,几个姨娘都闹翻天,他急需能镇的住场子的夫人。曾家二姑娘身份合适,年纪合适,至于当时曾父轻描淡写说为了学业过继出去的儿子,完全没被程父放在眼里。
    真是终日打雁被打眼。
    第63章
    曾湖庭不回答, 陶兴主动接过话题,“谈不上得罪什么的,别把我们说的这么小气嘛!”他主动举杯道:“诺, 一杯泯恩仇!以后麻烦程兄的地方,多着呢!”
    陶兴说完展示杯底, 喝的干净。
    双边的人似乎说开了,把酒言欢。程子琅作为半个东道主,开始说起府城的名胜景物,陶兴听的津津有味, 等到没人时才来交换眼神。
    程子现动作好快!如果只是一般的得罪,又是送礼有人请人说合,对方怎么也该顺着台阶下来, 已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把人得罪死了不好。
    可惜啊可惜,陶兴已经找到了好几个可疑目标,因为在别的县城,一时还拿不到人证和物证,不然, 倒也能做个点头之交。
    程子琅不论说什么话题,曾湖庭都能接上, 见解还十分独特,他不由得有些可惜,此人年纪轻轻前途远大,如果真是他妻兄, 二人携手日后在官场上也能互为臂助。不过,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只要没碰到对方的逆鳞......
    程子琅很有趟雷的勇气,再次试探着问:“曾二姑娘我见过几次,实在是个温顺可爱的,想想有这样的妹妹承欢父母膝下,曾兄也省心不少。”
    曾湖庭转动手里的酒杯,“是嘛,我不太清楚。二姑娘平时都在伯母院子里,我拢共也就见过七八次吧。”
    他连称呼都改了,长到十五岁的姑娘只见过七八次?这算什么兄妹?!程子琅立刻知道这里水深,强行转移了话题。
    陶兴耳朵竖起老高,他本来觉得父亲的被牵连诬陷作弊往事已经很悲凉,果然每人背后都有秘密。
    谈到不愉快的话题,三人最后的气氛算不上融洽,等到宴会一散,对方即刻起身告辞。
    程子琅略略有些不愉快,毕竟他折节下交没几人敢不答应。他也是有脾气的,于是同样离开。
    程子现一直守在后巷,看到他给予厚望的堂兄出来,连忙迎上去,“堂兄,没问题吧?”
    “我出马还有问题?”程子琅十分不耐,“没事了,以后说话小心点。”
    “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程子现小声嘀咕,哪晓得就触到人家不对的地方呢?
    “没有就好,以后这种小事可别来找我。”程子琅正欲上车,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最近真的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可别苦主都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那小姑娘的事平了?”
    “平了平了,绝对平了!我做事哥还不放心吗?足足一百两银子,够他们卖女儿十回了!”程子现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抹平了事情。
    “行了,回去!”程子琅摔下车帘,他还想回家去找他爹商量。
    程子现看着堂兄离开,弯下的腰慢慢直起来,嘀咕道,我玩了你难道没玩?怎么黑锅都扣我脑门子?不就是一个玩坏一个没玩坏的区别?
    可他敢怒不敢言,说多了惹堂兄不高兴他可兜着走。
    程子现既然觉得已经平事,又等到新科举子们陆续离开,府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心又痒了起来,长音楼刚来的小戏子啊,正正是十三岁的好年华,身段娇嫩,嗓子一掐柔荑一摆,就甩到人心尖尖上去,班主还保证没有梳拢过,逗的他心痒痒,可惜,雏要价贵,足足八百两,程子现翻了自己的现银,八百两肯定有,不过家里就要喝西北风。
    他在家里翻来覆去的翻看账册,决定了,就这本《长风图》吧,刚好要价一千两,还能剩二百。嘿嘿嘿,《长风图》换长音楼的小戏子,妙啊妙啊,真是一段佳话。
    碰瓷也是要选人的,第一,不能是本地人,别人容易找上门,第二,得有钱且识货,不然一卷画谁舍得赔一千两银子?拿出去都能砸死几个画师。
    程子现在书局守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个人选。
    他们家收来的旧书挺有名,书生都喜欢来淘换,便有个瘦弱的书生天天来,次次都要守到快关门。
    快关门时人少,正好做手脚,这一天,那书生又来了,且天气微雨,客人稀少。程子现一个眼色,管家就打发走小伙计,顺手把做好的伪画和砚台放在摇摇欲坠的地方。
    这一切他们做过二十多次,驾轻就熟。
    程子现打量瘦弱书生,外袍是粗布,内衫柔软贴身好料子,脚下的靴子牛筋耐穿,应该是个出来玩的富家子。这种人最好骗,一听说要告诉长辈就慌了手脚,多少银子都愿意拿,他在心里给卷轴加了码,一千二!妥妥能到手。
    果然,瘦弱书生蹲下许久翻身,起身有些摇摇晃晃,他慌乱的摆动右手,啪,打个正着。黝黑的墨水给画卷糊了个干净,什么技法什么墨迹都看不到,只留落款和题字还在。
    “我的画!”程子现一声惊呼,“我的《长风图》啊!”
    “《长风图》?”瘦弱书生一僵,“是昔日前朝“六元及第”的杨大人的《长风图》?”他手足无措的愣住,又扑上去用两手拂去墨迹,弄得满手是墨,想要看清画纸的模样。
    可惜画纸已经在墨里浸泡了,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靠,还碰上个懂行的,得加钱!程子现立刻加码,同时哀哀切切的哭起来。
    “是谁,把我爹的遗物拿出来的?”
    “少爷,是我今天把珍藏都拿出来晾晒怕湿气,才放在这里,准备马上拿走的。”管家吞吞吐吐,还是把事情说的清楚。
    瘦弱书生又多添了几分愧疚,“杨大人的著作只有这么几幅流传至今,《长风图》最为有名,可惜,可惜...”
    程子现哀哀切切不说话,管家于是抓紧瘦弱书生的衣领子,“你赔!你赔!这是老爷的遗物!”
    “大叔,如果这是正品,我一定赔。”书生拨开管家的手,“总要让我赔个心甘情愿吧,让周边的店主进来做个见证可好?”
    管家松手,“赔银子又有什么用,唉,老爷留下的念想...”他一边说,一边请周边五家笔墨店旧书店的老板进来,他们互相之前都认识,也知道程老先生收藏颇丰,是很有力的人证。
    书生靠在墙边,给了几文钱让小乞丐替他请衙门的人来。一间书局铺子挤的满满当当,衙差过来是差点插不下脚。
    程子现一味伤心,捂着心口似乎很难过,全程都是管家说话。
    书生跟管家互相印证,把今天的事情简略说出来。
    “可惜了啊,程老先生的收藏我也见过,如果再传几年,必定是无价之宝啊。”旧书店的老板先说话。书生举起画卷,“您看看,是这幅吗?”
    “我瞧着像。”
    “我也瞧着像。”
    五家店主都说像,衙差对这种纠纷最不耐烦,“既然证实你损坏别人的画卷,就照价赔偿。”就说现在找他没好事,老是这种小事。
    书生又拿着画卷转过来,“老板,这是《长风图》真迹,对吧?”
    “作价一千五百两,不过分吧?”
    怎么还带自己加价的?程子现点点头,沙哑声音说,“这是真迹,可怜我以后,无颜面对父亲.....”
    “坏人家东西,总是要赔钱的,唉,”书生叹着气,先把满是墨迹的画卷放下,从怀里出去手帕慢条斯理的擦手,擦完之后伸到荷包里。
    程子现掩面,从手指缝里看着书生的动作,书生似乎很舍不得银子,动作很慢很慢,最后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碎银子。
    碎,银子?
    “赔真迹要一千五百两,赔赝品就只要一两。”书生微笑,“诺,不用找。”
    “你,凭什么说这是赝品?这是我亡父的珍藏!”程子现气的须发直立,霍一身站起来,抢过画卷,“不想赔我就自认倒霉!你走!”
    熟悉的店家拉着让他别生气,一片嘈杂中,书生的声音清晰传来,“因为,真迹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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