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番九娘确实没理,不管怎么说动手就是不对的,安国公夫人即使想偏袒她,也有些力不从心。尤其她本就忌讳朝霞郡主,若不然也不会当日闹成那样,也依旧压着没让萧杭休妻。可萧九娘所包含的价值及背后的楚王,也让安国公夫人甚是忌惮,就这么放弃了萧九娘,她着实不舍。
    正在这为难之际,萧杭来了。
    比起之前,萧杭清瘦了许多,一脸沉郁,完全不见当年风流倜傥一身磊落的模样。
    他先对安国公夫人行了礼,又对崔氏和郑氏点点头,“阿娘,两位嫂子。”
    安国公夫人一脸疲惫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五弟,你来的正好,你看今日这事——”崔氏急忙道。
    若是没有朝霞郡主出现,今日安国公夫人完全可以越过她处置了,可朝霞郡主的出现以及她的咄咄逼人,却让在场的人都甚是为难。萧杭的出现简直就是及时雨,不管怎么说,这府里唯一真正能将朝霞郡主压下来的,也只有萧杭了。
    “弟弟正是为此而来。”
    萧杭对崔氏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环视在场所有人,胡大娘上前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尽皆又讲了一遍,萧杭眼中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归于平静。
    “九娘,你可知错?”
    九娘垂下眼睑,轻声道:“女儿知错,可即使知错,下次若有这种事情发生,女儿依旧会犯错。”
    也就是知错,但是不改了?
    不待萧杭出言,九娘又道:“且不说她们在学中毁坏女儿的名誉,置于家族名声不顾,刨开那些污蔑我欺辱同族姐妹、心机深沉之语,有些话她们确实说的是事实。九娘确实出身低贱,不过是因为祖母及父亲的怜悯,才能离开伶院,可——”
    这一段话让九娘说得极为平静,言语中隐有哽咽,却是不显。在那个‘可’之后,话音一转,变得激愤起来。
    “可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九娘的出身九娘决定不了,我阿娘的出身,她也决定不了。阿娘虽是官奴出身,可祖上也是官宦之家,且是以清白之身跟着阿爹的,离开教坊司她决定不了,生下我们姐妹二人,她决定不了,甚至被逐去伶院苟且偷生,她也决定不了,伶院的遭遇,她、更、决、定、不、了。”
    九娘一字一句的说着,抬起眼直直的看着萧杭,眼中一片晶莹,已经有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阿娘出身低贱,所以九娘出身也低贱,哪怕蒙圣上隆恩得了一个县主的身份。”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沧然一笑,“可九娘就想说一句,九娘不是贱人,我阿娘也不是贱人!”
    堂中一片静谧,只有九娘略带嘶哑的嗓音响起。
    也许在场有许多人不懂九娘话中的意思,但有人懂。
    至少安国公夫人懂,崔氏郑氏懂,萧杭懂,朝霞郡主也懂,甚至在安国公夫人身边服侍许多年的胡大娘也明白。
    当年之事孰是孰非,暂且无人论之,不过是朝霞郡主逼迫,萧杭的退让,安国公夫人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遗留的一些阴私。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月姬出身低贱,仅看她为萧杭生了一对女儿,她也不该沦落那般境地。可却在命运的作弄,与种种原因之下,落了一个苟且偷生之后撒手人寰的下场。
    若是没有大囡的不甘命运,这一切依旧潜藏在最隐晦的深沉处,无人会提起那个被命运苛责的女子,甚至没有人会想起她那不堪的命运。可因着九娘的出头,这些潜藏在最深处的东西慢慢浮了上来,即使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无视了,可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因着九娘心中潜藏了两世的不忿,直接显露人前,显露在萧杭本就脆弱不堪的眼中。
    这是质问!
    这也是控诉!
    那双与自己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眼中所包含的一切,竟让萧杭感觉不能直视。
    他踉跄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面容沧然,“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月娘……”
    若不是他,月娘不会落得那副下场,若不是他,韩云娘也不会逝世,若不是他……
    萧杭抬手捂住双眼,清隽的脸一片扭曲,往常还算健硕的身子,不知何时竟消瘦至此,宛如是一根在狂风中几欲折断的青竹。
    安国公夫人心中一疼,本就苍老的面孔更加多了一层暮色,她厉声喝道:“好了,都消停消停,九娘你是我萧家的女儿,更是圣上钦封的懿荣县主,没人敢说你是贱人,也不能说!”
    她环视场上众人,撑住胡大娘的手站了起来,满身的气势与眼中的警告镇住了所有人。
    “此事就此揭过,以后谁都不准再提!六娘七娘还有萧如,你们三人诋毁同族姐妹,置族中声望为无物,罚你们三人跪祠堂思过三日,抄写女戒一百遍。这件事即因你们而起,国子监那处辟谣便由你们三人负责,以后若是让我再听到有类似此等事发生,就将你们送去兰陵,永世不得归长安。”
    “祖母——”
    萧六娘不敢置信的望着安国公夫人,萧七娘面容惨淡,同样也是这种表情。
    安国公夫人没有理会二人,直视朝霞郡主,“朝霞,你可有异议?”
    朝霞郡主怎么可能没有异议,却是无法说出口。因为安国公夫人眼中的情绪很明显告诉她,若是再闹,她不会阻止萧杭休妻的行为。
    那日萧杭之所以没休朝霞郡主,完全是安国公夫人一力压着,而九娘的控诉,萧杭的痛心,已经让安国公夫人濒临崩溃边缘。
    她也许打心眼里并不在乎九娘,只当她是棋子,可萧杭却是她疼爱了几十年的儿子。她也许理智,但同样也有情感作祟,萧杭的痛苦,又何尝不是安国公夫人的痛苦。她之所以能一直绷着,不过是最后一丝理智在告诉她家族为大,而这丝理智早已是岌岌可危。
    萧六娘不敢再言,只能求助的看着自己娘,可朝霞郡主却是忽视了她的求助,脸色难看的偏过脸去,没有说话。
    堂中的气氛近乎凝滞。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走了进去,悄悄凑去了胡大娘耳边说了句什么。
    胡大娘面色沉凝,赶忙附去了安国公夫人耳边。
    “哦?”
    安国公夫人面露惊疑,又显露了几分不显喜色。
    她敛了敛眼中的情绪,望向九娘,格外和颜悦色,“楚王府来了人,接你去府上,你收拾收拾便过去看看吧。你表哥身子不好,去了之后可不要顽皮。”
    九娘愣了愣,倒也没有拒绝,行了礼便退下了。
    一时堂中的气氛甚是诡异,且不提萧九娘这番明明不利的境地,却突然来了个绝地大反转,就算没有萧杭的出现、安国公夫人的力挽狂澜,楚王府突然来人,萧九娘也定然不会出什么事。
    其他人如何想且不说,朝霞郡主却是攥紧了自己拳头,牙齿差点没咬弯。
    萧九娘,为何她竟如此好运!那个老东西竟然又拿休妻之事压自己,她不会放过她们的!
    *
    直到九娘上了去楚王府的马车,才明白为何楚王府竟然来了人。
    原来竟是小翠见事情闹大,怕九娘吃亏,帮她去请了救兵。这救兵自然是楚王了,小翠是楚王安排到九娘身边的,自然有其联系的方式。
    其实九娘今日确实有些冲动了,不过她也不是无的放矢。国子监那件事必须得解决,而解决的最好方式,不是她出面如何,而是谁放出的流言,谁把它咽进去。
    且若是小打小闹,仅凭一个朝霞郡主便压下了,这个闷亏她只能自己吞,她原本还在等待时机,没想到萧六娘自己便送上了门。这番闹得如此大,她琢磨着有安国公夫人在,到底不会让她吃太大的亏,没想到萧杭的前来,倒是让她全身而退了。
    那些话在九娘心中憋两辈子,上辈子没有机会说,这番说了出来,见萧杭一脸颓然之色,九娘心中倒生出了一丝喜悦与泄了恨的爽快感。
    所以说她真不是个什么好人!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又是痛诉又是打人又是做戏的,九娘这会儿也是有些累。
    她半靠在软垫中,小翠看了看她的手,道:“娘子的手都被挠破了,这六娘子下手也忒狠了,若是留下疤可怎么办?”
    九娘瞥了她一眼,这小翠也是个妙人,萧六娘还被九娘打得鼻青脸肿,估计几日都见不了人又怎么办?
    一时无话。
    到了楚王府以后,九娘便被请去见楚王了。
    方才两人才分开,不过隔了一个多时辰再度相见,九娘的心情却多了几分诡异。
    且不提之前楚王说的那句‘本王会负责’,自己在家中打架,还要拉了楚王来当救兵,这种感觉真是有些囧囧然啊。
    楚王一身锦袍,肩上还披着狐裘,看来也是从外面刚回来。见了九娘以后,上下端详了她一番,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本王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
    话音未落,楚王便想起几年前她似乎也是与人打架了,模样狼狈的来找自己撑腰的事,那时小小的她,一脸倔强之色,看来这人也是个惯犯了。
    九娘面色微窘,抬手摸了摸自己耳边的碎发,用来掩饰自己尴尬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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