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会死。
    虚空中生成的蛛网结构将天花板分割成阖眼前的玻璃镜面,骨节像在散架儿后又生拼硬凑起来似的,阵阵地钝痛着。陈淇汤的眼皮因突然暴露在光亮中而吃力掀开,那个人影就紧跟着现身,每一步节奏都与病床上的他无关,只能任输液管里的点滴融进体内一样,被动接受着。
    “淇汤哥,你醒了。”热水缓缓注下,匀满一杯,却只是捏在手心任不可见的尘粒黏浮在水面,不去润一润他焦到起皮的嘴唇,“多亏你替我护着姐姐,害你受伤了,很痛吧。”
    陈淇汤喉管挛缩,对着那逆光而坐的人勉力笑笑,要去接那只纸杯,虚握着的手却不可察地向后退去,整个儿罩进晦暗里去,他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去看那张脸,是笑着的。
    “岑迦她——”
    “姐姐只是受了惊吓,被我送回我们家里去了,”沉圆维持着一贯轻缓的语调,倒像小锤一样频率稳定地一下一下敲在陈淇汤脑后,开凿似的钻着疼,他看着那张因痛觉而些微形变的脸,笑意随着杯缘上下陷的裂纹而加深,“肇事车已经在搜捕了,你的车我也当场联系保险来处理了,淇汤哥,你安心休养。”
    “不要再为姐姐费心了。”
    陈淇汤想起他们多年前第一次握手,那时的沉圆瘦伶得教他看上去像一只放在地板上尾巴尖和四肢一起打颤的狗,明明是在他们家,却处处都透着惧怕生人的怯劲儿,他想这样的继弟会被岑迦欺负坏吧——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闯入领地后的警惕,他看岑迦的眼神竟是带着痴的——他用病号服衣袖按住光斑晕晕的左眼,轻蔑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姐存着什么心思。”
    沉圆一愣,失手般将那杯水打落在地,纸杯已快碎开,滚了两圈儿瘪下身。他耸耸肩,鞋尖碾过那滩水液再轻巧地撑起身来,忽地伏近病床,像燕子穿堂挟着难防的狠意,“原来淇汤哥也知道啊,难怪,只有姐姐不懂我的心。”
    窒息感涌上,漂亮的手袭住陈淇汤的脖颈,虎口处有着青紫的细细血管绽开,舞步似的纹路,怎么都该款款牵起女伴的手竟蓄满杀机。在失神中他听见沉圆依旧带笑的声音,力道逐渐地收紧,“既然知道就别插手,横在我们之间这么久,知道自己多碍事吧,识趣些滚远点,不然下次就不只是一辆车和脑震荡了。”
    陈淇汤挣扎起来,“你——果然……和她说的一样,疯子!”
    “不疯你就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啊,我怎么能,”指节在攥到发白时摹地松开,他注视着那个大口呼吸的,可怜的人形,如今是罩在他身影的阴翳之下了。想起雨幕,游戏机,溅泥的鞋袜,他像狗一样环伺了太久,为了姐姐,他情愿,“我怎么能让她再一次离开我?”
    讨厌,像蛋糕上有一角被苍蝇停留过的,奶油表层发生皱缩感踞上他的心。可偏偏是他不忍吃下去的一块,如果割掉脏掉的部位他也要被刀割肉般痛起来。
    “你知道,你帮不了她的。”他耸耸肩,要抖落什么似的,“我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吧。”
    监测仪不正常地哔哔响起,护士赶来时看到看护人正面色平静地接热水,而病人大声咳喘着。“淇汤哥应该还需要休息吧,等下我会再续上一段时间的费用。”看护人将纸杯稳稳搁上床头柜,萦绕的白气却如冻结一般,他对病人关切又疏离,转身告别的动作都维持着好教养,“安心养伤吧,还等着你平安出院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姐姐,姐姐。手指在电梯按键上轻巧地打着拍子。胃口从服药后就渐渐变差,甜食的戒律更是在学舞后刻在舌面了一样,可心情太好,绕远路为姐姐订到了限购的甜甜圈,糖霜与碎巧不健康地厚厚匀满表皮,香味透过纸袋,唤活他心底在枕头下藏铁皮糖盒的小孩子。会喜欢吧。
    在车上时,他替岑迦尝了一只,咬下一个缺口,齿间就净是化不开的甜意,逐渐结成黏厚的膜堵在口腔里。想到不能一回家就去吻住姐姐了,难免伤心了一会儿。从前她也会以这种借口来回绝他的索吻。
    我替你吃啦,你不许告状。那时候岑迦更无赖些,一小盒岑周川出差捎回来的点心说是任他们分,她来回比量,剩给沉圆的只有尝个新鲜滋味的一口,还特意现到他跟前去吃,酥酥屑屑掉落,还得他去清理,清理后想去讨一个吻,又被她说腻得发慌躲开了——起初还有些馋的,可当另一种欲望滋生之后,味觉退化了似的,倒情愿将整份都让给她吃,只盼望着她能发发善心嘉奖一下自己的好表现。
    “我吃不下。”
    可如今岑迦试着绝食。
    见他献宝似地将甜甜圈逐一摆在盘里再端上来,她没有动作,身下的沙发竟像一个据点,她得时刻提防着在这一周以外的讨好,怕意志被空瘪的胃袋给消化掉做补给。
    也要不时地投弹示威。
    “你以为我是给点儿甜食就能听话的小孩吗?”她拿起沉圆咬过一口的那只,再掷出一条抛物线,啪,稳稳地落在垃圾桶里。
    中间那个洞好像他损坏了一部分的心。
    他好脾气地去抱她,去吮那只沾上几粒糖粉的手指,舌面一缠一裹就融化了,哪怕岑迦一使劲儿就有使口腔黏膜出血的风险,他也只是含混着道,“没有啊,我知道姐姐从来都不会听话——没关系,我一直很听话就够了吧?”
    “我也替你去看你的同伙了,哦,陈淇汤,”这个名字瞬间使怀里还在挣动的身躯僵下来,他不紧不慢地在她的指周留下一圈艳情的齿痕,也许不必测量他也烂熟她该戴的戒指的尺寸,“他还说我是疯子啊,真是和姐姐说得如出一辙,怪让人嫉妒的。”
    岑迦猛地将手指撤出来。
    她逼自己集中精神,笑得冷冷的惨淡,“现在又在拿他来威胁我了吗?我爸,陈淇汤,接下来又有什么值得你来绑架我?”她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肚皮,第二拳却被那人的手慌乱地攥起来了,“是这个吗?”
    哪里那么快的怀上小疯子,只是不想她受一点儿疼。他常常陷入一种甜蜜的忧虑里,类似发痴,一个有着两个人血缘的小孩,是不是会是泡在坏水儿里长大的,又漂亮,行凶时怕要比姐姐更眼睛不眨。尽管来来回回地想象着,却又不愿生育之苦降临到岑迦身上,更不想姐姐被新的生命占有——他们欠着的时间,实在太多太多。
    还太早了。可他笑着,总爱说些教人后脊发凉的话,这算不算是一种高明的报复。“我只能靠威胁的手段啊,怎么办,我实在无耻,坏透了,是不是?”他将甜甜圈送到她口中,任色素和香精自欺欺人地发酵甜度,轻盈的,他破了一个洞的心被她咬碎了,在她的身体里再度完整起来吧,“恨我是恨不完的,先放一放,吃一点东西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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