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素素讲述自己的过去以前,素素从没在心里留意过那庭院,她母亲和蔡子瑛的交往,她也不能干预,也没法阻止,想着自己在学校,母亲一个人在家,经常有人来陪伴母亲,也是好事情,仅此而已。
    回忆里,素素记得有那么一次,她和母亲乘村里渔船去富阳,路过那庭院外时,母亲很是深情地望了望,并感叹说:“真是一个好地方,只可惜去得太早。”但素素依然没在意母亲的话,甚至没记住庭院里住的人姓名,她觉得与自己无关,没必要花心思。
    说着,素素发现了异样,盯着李木:“二哥,不对啊,在那场让我父亲死亡的打斗中,你是不是也在场?你不是在南京开酒吧吗?怎么会在现场?”
    李木深吸一口气,把桌上的羊皮台灯拉灭,继续盘腿在沙发里,双手拨动着念珠,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瞒你们,麦子,我这次来见你,就是想把那件事做个了结,其它恩恩怨怨我都了结了,就这一件,一直横在心里,让我横竖不自在。”
    刚才见李木追问素素以前知不知道那庭院,我就想到,李木一定是要把哪件事情说透。
    我点点头:“好啊,你说,还是我说。”
    李木说:“当然得你说,你的回忆就快到那一截,今夜无眠,漫漫说。”
    素素看看我们两人,急不可耐,把目光落在李木身上:“二哥,你先说,什么事情需要当着我的面了结。”
    李木悲苦地笑笑:“唉,你怎么这么心急,也是情理之中,关系你的父亲嘛。素素,你别激动,唉,我索性先告诉你吧,那晚,你父亲挨了几记重拳,是我背他到家门口的。我和麦子都没想到他会死,但他感觉很糟糕,对我和麦子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如果有可能,希望我们能顾他女儿周全,我们当时真没想到他那么严重啊!”
    素素一下怒不可遏,窜起来,高举着巴掌,似乎要打我,被李木一把拽住,素素咆哮道:“还说不是你害死我爸?”她用力甩开李木的手,指着我质问道:“好,就算我父亲自愿参与的,他活该,可你既然和他并肩战斗过,他去世时,也不见你半个影子,更不见你照顾他的妻女,你一直在我面前扮演不求回报的英雄,原来你是个小人,这咖啡馆我还给你,你的施舍,我不敢受……”
    素素对她父亲的情感,我和李木都清楚,不予她计较。
    李木见素素已经快要崩溃,对我已经咬牙切齿,慌忙把素素按在沙发里,大声呵斥道:“素素,你多少岁啦?也三十来岁的人了吧?怎么这么冲动易怒?你把话听完整了吗?你怪麦子,麦子去怪谁?他不去给你父亲送葬,是因为他坐牢啦?”李木也有些激动:“坐牢,懂吗?他一个人把事情扛了,坐牢使得他倾家荡产,出狱以后,他日子刚好起来,就到处找你,以兑现对你爸的承诺,追到在山上去救你,你还想这么样?况且,你爸是麦子害死的吗?不是,是佛爷!”
    素素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泪水涟涟,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看素素又委屈又可怜的样子,我只好苦笑着说道:“素素,今天舒服了吧?我被你狠狠骂了两回,以后呢,你也别再叫我麦子,直接叫我混蛋就可以了,林董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货真价实的混蛋。”
    “咖啡冷了,我重新煮去。”素素黯然起身,刚往吧台走出几步,又转身往楼下走,嘀咕道:“我去库房拿年前新进的咖啡豆。”
    我去吧台里拿出雪茄,递一根给李木:“二哥,来一根,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不抽雪茄可惜了。雪茄是纯正的植物,与你的信仰并不相背。”
    李木接过雪茄,在鼻子下深嗅:“嗯,上品啊,你又过上奢侈的生活了。”他一边熟练地剪去雪茄头,划燃火柴慢慢点着,说:“你知道的,我把佛经当哲学看,以前这样,如今也这样。”
    “那你还出家?”
    “出家是为了约束自己,人只要活着,总会与欲望同行,欲望里少不了卑劣,每个人都一样,我也如此。我给自己罩个枷锁,不只是为约束自己,也是让自己彻底与从前的那个我做个了断,人啊,能真正脱离原来的自己,重新看这个世界,真是最幸福的事,只是一般人没这福分。”
    想李木是风光过,也富贵过的人,至情至深的爱过,也义薄云天地趟过腥风血雨,如今能归于寂静,确实有造化。可我想,如果一个人从没富贵过,从没精彩过,又怎么谈得上“过眼云烟、彻底放下”?
    从没拥有过、拿起过,当然就没资格说放下,李木有这资格,不过,我总觉得他并非那么纯粹,他在选择性面对,就如素素,他这次来,恐怕是主要原因,但他一直不表露出来,是真的心如止水吗?
    李木并非爱过,或者爱上了素素,我觉得他并非心如止水,感觉他来见我,是因为素素,我猜想是康暮江的话在他心里种下一个魔咒,他想要了结。
    “说真的,二哥,别过得太苦,我们小时候那样的苦逼,如今长大了,不该再委屈自己,我还有些钱,可以……啊,不,叫供养,不是有供养三宝一说吗,我就供养你,完全没问题的。”
    李木缓缓吐出烟,目光盯着雪茄:“东西是好东西,只是也没什么意思,消遣而已。麦子,你觉得虚度光阴和度光阴有区别吗?”
    “有,当然有,虚度是无所作为,度光阴却可以有价值。”
    “没有区别,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价值?人的所有作为,对这个世界只有伤害,并无半点价值。”
    “你这也太武断了,圣人贤者不说,如李时珍那样的人也无价值?”
    “李时珍之前人就不活了吗?夏商周之前人就活得和畜生一样?要是这样,又怎么会有夏商周?有记述的历史也好千年,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没有今天的科技,不是照样爱恨情仇,照样繁衍至今。真要有时光隧道,回到几千年前去,甚至更早,一万年前,未必就活得比今天艰难。”
    “深了,深了,这聊得深了。不过啊,你这套说法,我还真没法反驳,照你这么说,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是没有意义的,那我还在争斗与仇恨中跋涉那么久,岂不是没意义?”
    “了自己,是有意义的,这意义,只在活着的路途中。就如我来见你,不是为你,也不是为素素,是为我自己拔除魔障,让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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