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便离开故乡,于我而言,故乡好像是天边的乌云,也许它会幻化成黄昏时一场淅沥沥的雨,也可能在夜幕降临前变成一刹那的彩云,那也还得感谢难得的霞光。
    无论过了多少年,我还记得离开故乡时的情景:苍白而悲凉。因为贫穷,所以毫无眷恋,就那样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奋力走了,没有行囊、没有任何计划,一如硝烟弥漫中莽撞无知的凄凉少年。
    年少时离开故乡的情景,或许永远难以忘怀,可能是因为那时故乡给我的是太过苦寒的生活,也可能是时光太过纷杂,只记得第一次。
    贫穷时,觉得生命太过漫长;富有时,觉得生命太过匆忙。唯一不变的是,我还是完好如初的保留着当初离开故乡时的倔强。
    很多人说,当我们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应该越来越看清生活、看清别人和自己……说到底,不就是要变得世故么。而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的,宁愿秉直率真而孤独乃至无尽愧疚地活着,直到死去。
    坚持着,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或许是因为灵魂早被锁定,今生是改不了的啦。
    回故乡确不是世故,因为母亲。
    记忆里的故乡没有给我一口饱饭,回忆里全是凄楚悲苦的日子、干不完的农活……可母亲是心中永远的牵挂,不能不牵挂——带着感激涕零的心。
    行遍千山万水,饱经异乡风雨,终于明白,母亲不只是伟大而善良,她是我生命的起源。
    好像只是一晃眼,小时候的五个姐弟就都快入“不惑之年”了,各有所成,也都不再贫寒。发财了,甚至拆去了从前乱石黑瓦的老屋,在曾迷茫过、悲怆过的土地上,建起一栋“豪宅”。
    我对“豪”和“宅”都不感兴趣,年少时便四海漂泊,早已习惯孤独地游走在乱尘风雨里。
    母亲精神爽朗了很多,她的这变化是因为“豪宅”,不如此,她或许感觉不到儿女们有出息了。
    母亲老了,银丝白发已经如霜雪覆盖了她的头,唠叨,担忧,也有自豪,也有时不时露出让我心酸的苍老孤漠模样,而我却依然还要游走四方,是真正的不孝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去降服的生活,我们五姐弟都在自己的地方,为自己的生活而分散零落,只有母亲坚守在故乡。她曾为了孩子离开过,离开的十五年就在一瞬间,那是为了挣钱让孩子上学;她今天坚守在故乡,同样是因为我们五姐弟,母亲她把自己的眷恋耕织在故乡,只为等一阵风,把她的儿女从四面八方吹到一起,一起在家里其乐融融,可这样的日子是极其难得的。
    母亲理解女儿在外闯荡不易,所以她说:“没事,你们在外好好挣钱吧,我在家里很好,空气清新,我帮你们把家守住……”
    你们,在母亲的心中,家是儿女的,她卑微得拿不准自己应有的权威,但我们儿女当然是以母亲为尊为荣的。
    不带半点私心的话,只有母亲嘴里能说出来,母亲的心里或许只有孩子,再没有多余的空间盛其它的什么。
    五个孩子,只有我最难得回故乡一次,这让我很愧疚,甚至觉得自己最不孝。
    我依然想为自己的坚持活着,直到死去。生命是一条长河,但生命也是一朵转瞬即逝的焰火,自己不能控制时间的长短,那就只好把握色彩和光芒。
    母亲的盼望没有错——希望每个孩子都有丰富的财富。她没上过几天学,但这个世界的道理天然在她的脑海里,可能不够全面,绝对不会错的。就像故乡的偏远,也曾养育过无数代人,养育过我们,虽然是以贫瘠苦寒的方式,到现在为止,不还是有人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么?虽然人已经很少了。
    见母亲状态比从前见她时更好了,好像感觉故乡的老家都美了很多,在母亲的料理下,也确实很美:屋外的月季开得花团锦簇、院坝的樱桃硕果累累、梨树苹果树也已经挂果、葡萄盘根错节、那棵小时候就有的黑桃树华盖如云……绿草如茵,芬芳四溢,母亲种的菜也比小时候繁多而精致。
    故乡更静怡了,老家前后左右也更美了,可只有母亲独自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女们无暇顾及,好像儿女们都有自己望不到尽头的路要走,偶尔回头,故乡和母亲一样孤寂了;匆匆一瞥,又要跋涉在各自选择的路途上。
    这次回故乡的短短几天里,开车带母亲到周边旅游胜地转悠一圈,本想让她放松心情,却因为家里两条狗让她牵肠挂肚,别人喂养它们母亲放心不了,不得已匆匆转一圈又送母亲回到故乡。
    感觉母亲对狗的牵挂超过了她的五个孩子,这也难怪,如今只有两条狗日夜守在母亲身边,母亲给它们取名小黑和灰灰,母亲所有的唠叨,也只有小黑和灰灰有耐心百听不厌了,感觉人终究不如狗,如偏远故乡注定的孤寂,孤寂后芳草萋萋。
    坐在屋前,多次冥想,如果母亲不在,我还会回故乡吗?又如果我为自己的坚持而过着仓皇失措的日子,母亲又该如何愁云惨雾呢?
    最牵挂的是母亲,因为母亲是我生命的源头,为此回故乡,却又要离开故乡。
    离去时,小黑和灰灰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母亲给它们的窝里,它们好像知道我这个不孝子要走,已经完全漠视我的离去。
    屋前那些花开得那样美丽,姹紫嫣红,那美丽又只有母亲瞭望远方的目光垂落时才能一瞥,母亲认为那些美丽是为等待女儿如云归来。
    离去时,不敢打开车窗,不敢看母亲的表情,不忍心留恋屋前的美丽。我不得不回到自己选择的路途继续跋涉,不愿放弃自己固执的坚持和方向。
    天那么蓝,原来故乡也不都是寒雨纷纷,但离去时泪水总是会在心里默默流淌的,就像儿时苦寒时的冷雨。
    在寒桥咖啡馆门口,和素素一起送别李木时,雪还未化。李木说,梁凤书会回心转意的,让我再等等。
    我问李木,难道真能放下母亲,一定要做一个出家人直到终老吗?李木说前方的路谁能预知呢,但他请我帮着他给母亲圆一个谎,说他从前为我在母亲面前圆过谎,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这是李木唯一主动要求的回报。
    依然等着梁凤书回心转意,依然坚持着对雪儿的承诺,对所有人隐瞒着雪儿的存在,依然要去富春江边的庭院,依然……如李木所说,前方的路,谁能预知呢?
    我又要踏上旅途,素素紧紧抱着我,泪水滂沱:“坏人,无论怎样,我都随时等着你回来。”
    转过身后,已经不惑之年的我依然泪水滂沱,为素素的话,因为记得好像不只她对我这样说。
    无论身在何处,梦里依然有那个神秘人的叮嘱:“不要伤害你爱的和爱你的人。”我想告诉他:“我已经伤害了,该怎么办?”但像是梦魇着了,无法说出口。
    或许,世间本就不存在答案。
    有一天,我又回到富春江边的庭院去看望小语。当小语和阿秋都睡去后,我独自坐在院中回望过去,依然泪如雨下,把落进庭院的月光融合着回忆与泪水,写成一首诗:
    《富春江外复重山》
    富春江外复重山,山重水复羁客怜。
    孤雁飞过万山远,跃过山渊憩江畔。
    大江源头自山岭,空山四季水潺潺。
    一江映带群山影,群山挟江水鸣湍。
    江月片帆逐江水,山寮依窗对山叹。
    摇江仰观山头月,山眺江练霞光寒。
    达摩一苇能渡江,列子御风踏层峦。
    芦苇生来近江湖,风云从来巅上巅。
    渡江容易翻山难,山高林茂荆棘乱。
    大江滚滚终条岸,山外有山尽相连。
    春风几绿春江水,秋风一夜山尽染。
    山中黄叶随风飞,江岸芦花向山涧。
    昨夜深山梦江南,驱车直往江水前。
    江壁日夜伴江潮,旅人只身泪江槛。
    碧山延绵留人宿,宿在深山赏星天。
    夜来江中浮明月,月落江心莫凭栏。
    凭栏望月听江语,江语丝丝忆流年。
    流年逝水催人老,人老竭虑志未满。
    壮志难酬沉汨江,江痕犹泪祭屈原。
    屈子文墨如日月,旅人沈江无人传。
    江娥挚爱殒湘水,瑶山神女驻山颜。
    山女采山心念念,欲做山客情难断。
    漂泊翻山难计数,江水依依思缠绵。
    渡江走山家万里,独往万里入尘烟。
    年少轻狂江山路,深山有径江有船。
    山中踯躅山色溟,月下泛江月光涟。
    作者完结语:本书完结,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老了,再回头来读自己耗费心血写的这两百万字,书中每个人都那么鲜活,就像记忆里的旧友,还有从不曾遗忘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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