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是淮安本地人家,宁老尚书故去之后,宁家老太君身子便一直不怎么康健,宁博裕守孝三年再行起复的时候,托了已故宁尚书遗留的人脉,直接就在淮安本地选了官,此举并未避人,非但没有惹来非议,还在朝中得了一句纯孝的夸赞。
    纪家作为淮安首富之家,与宁家的来往直可追溯两三代,贾秋月作为如今这一代的纪家当家夫人,与宁家的邹氏自来也是熟稔的很,之前邹氏那略一变色,早被贾秋月看进眼中,入了禅房,只不动声色的笑道:“雪姐儿,快来见过邹夫人。”
    纪文雪路上已经得过了吩咐,此时心中有若小鹿乱撞,强行端着仪态,含羞半怯的上前福身见礼。
    邹氏是见过纪文雪的,作为纪家的嫡女,到了花季之后贾秋月便开始带她往各家走动,在邹氏老辣的眼中看来,这姑娘虽然行动有几分富贵娇养出来的孩气,但也并不算走了大褶,纪家这样的人家,掌珠似的女儿若是养不出几分娇气来那才不像话,成家之后慢慢教便是了……总比那些看着知书达理端庄得不行,实则却是满身穷酸气的……强太多。
    如今见了纪文雪弱柳扶风一般的福身下拜,邹氏顿时堆上了笑:“好孩子,快起来。”
    着眼一打量,纪文雪今日是着意打扮过的,身穿一件真红的坦领半臂,露着白色上襦的袖口,下穿一条天水碧的十六幅湘水裙。
    那真红的半臂是缭绫,绣纹精致,内衬的白色上襦看似素淡,却不经意间闪着银光,原来是用珍珠儿线走的暗绣。天水碧的裙子是今年最新出的叫做披霞缎的料子,披霞缎本就难得,天水碧色的更是稀少,据说今年整个淮安也只得两匹,就连贡进京里的都没这个色,缎面上浮着一层彩光,裁成了十六幅的湘水裙,行动之间波光粼粼。
    这一身的衣裙光华摄人,偏偏纪文雪今日上了妆,首饰也是精心选过的,正直花信的娇美容颜正压得住这一身的逼人贵气,邹氏拉着她的手儿直笑:“这样的孩子,说是观音菩萨座前的龙女下凡都不虚。”
    边说着,边从手腕上退下一支水光莹润的翡翠镯子,满面笑容的给纪文雪套在了腕上。
    “夫人……”纪文雪喃喃了两个字,悄悄瞟了一眼贾秋月,见娘亲正冲她微笑颔首,顿时颊上飞起两团红霞,把脸儿一低,再次给邹氏行了礼,“谢过夫人。”
    “好孩子,好孩子。”见她礼数周全,邹夫人更是满意,目光柔得几乎滴出水来,干脆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将那平日里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欢的等等的话儿问了一遍,见纪文雪虽然羞涩,但问答之间也颇有章法,又有贾秋月在一旁凑趣儿,拿了纪文雪的手帕给邹氏瞧绣工,一时间禅房里面春意融融笑语不断。
    正谈笑间,守在门外的宁府丫鬟突然扬声笑道:“太太,贾夫人,安少爷来了。”话音未落,已是手快的掀起了帘子。
    听见这一声的同时,纪文雪就已经垂了脸儿,只是眼角的余光却好似松了线的风筝一般,忍不住的往门口飘。
    从那靛青万字花的帘下进来的是一名清秀少年,看其年纪尚未及冠,穿着一件缥色云锦窄袖骑装,腰间却用玄色皮革和朱红缠带,显得蜂腰猿臂,偏偏他又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叫人一眼望去不由赞一句‘马上玉郎春应醉,满身香雪落梅花’。
    宁佑安原本是快步进房,但来到室内却见有女眷在此,脚下略一犹豫,那边邹氏已是笑道:“安儿快来,见过你纪家伯母和你文雪妹妹。”
    听到母亲这样说,宁佑安便就打消了回避的念头,只恭恭敬敬的向贾秋月一礼:“纪家伯母。”又转向纪文雪一个浅揖:“文雪妹妹。”
    邹氏适时笑道:“今日这是头一回见面,文雪,叫他佑安就好。”
    纪文雪福身回礼,低声道:“佑安哥哥。”虽然面带娇羞,但礼仪却没有一丝错儿,邹氏看在眼中更添一分满意。
    “我和纪家夫人说些家常,你们两个小辈儿不用在这杵着,出去顽去吧。”邹氏望着这站在一起宛若金童玉女的一双玉人,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安哥儿要好生照料你文雪妹妹。”
    眼见两个小的一前一后出了禅房,邹氏这才吁了口气,笑道:“往日里打眼瞧着这淮安的女孩儿里,你家文雪就是个尖儿,今日仔细一瞧,岂止是淮安,只怕在整个大夏都是数的着的。”
    贾秋月虽然明知这是夸赞的虚话,但听在耳中仍是如同吃了蜜一般,只笑道:“夫人不嫌她粗笨就是她的福气了,哪里当得起夫人谬赞。”
    两人再说笑几句,邹氏这才低了声道:“刚才跟在你后面的两个里,那个高个儿的,就是……那个……”后半句到底是没说出口。
    贾秋月也不言语,只递过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邹氏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忍不住先念了声佛,这才道:“看着也是个周正模样,却万想不到竟那般的命硬不祥。”
    这一句说完,顿了顿,又犹疑道:“话说她在道观里住了这些年,不知可将那妨克冲淡些没有?”
    贾秋月唉了一声:“这才刚接回来,具体怎样也还没看出来,只这性情是着实的养坏了。”
    邹氏闻言皱了眉:“怎么说?”
    “我派了人去那灵犀观接她,昨日才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就冲了桐哥儿。”贾秋月一脸的愁容:“桐哥儿今年才五岁,也不知就哪里碍了她的眼,叫她拿了竹鞭子一顿打,要不是我和老爷到的快,奶娘又护的严,怕不是要打出个好歹来。”
    说着眼圈不由红了:“可怜我的桐儿,明显是惊住了,哭得夜里都睡不好,今日来此也是顺路给他捐点香油钱,只盼能好了,不然就得请大师去家里收惊了。”
    “这……她……”这样的事听在邹氏耳中尽数化为了不可思议,一个姑娘家,离家多年回家就欺凌幼弟,这样的事休说是大家闺秀,即便是乡下农女都干不出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灵犀观,不也是有名的道家门户么?怎的养出的孩子这般……无品行?”
    “唉……”贾秋月长叹一声:“当年我和老爷怜她早早没了亲娘,将她抱了养在我房里,连我的雪姐儿柏哥儿都要靠后,结果却强不过她那吓煞人的命格,生生冲得我一双儿女险些没了命,左思右想千挑万选,这才选中了灵犀观给她寄名,原本也是盼着道家清正之气能化解一下她命中的戾气,哪想到这几年过去竟还变本加厉了。”
    贾秋月此时绝口不提当年她费尽心思挑中的原本是清心观那样一个暗娼之地,只抽了帕子擦着眼角:“如今眼看她也到了年龄,再放在道观也不像话,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接回家来,结果……只盼着家中老小能有几分福气,挨过这两年莫出事,也就好了。”
    贾秋月这一番话说得很有几分无奈的味道在里面,邹氏听得不免心有戚戚,想到贾氏在后宅整日里要对着这么个煞星,却又不得不担起嫡母的责任给她奔走相看,不免目露同情,拍了拍贾秋月的手背:“也真是难为你了。”却只字不提自家已故的老太爷曾口头定下纪清歌的事。
    她不提,贾秋月更不会提,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转开了话题。
    另一边的禅房内,纪清歌百无聊赖的和纪文萱两人默然对坐,中间纪文萱原本嗫嗫嚅嚅的想要说些什么,都在纪清歌有意无意的无视之下散了话音,只是这般枯坐也实在很是无趣,所以片刻之后纪清歌干脆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大姑娘。”白鹭是贾秋月身边得用的大丫鬟,见状急忙出声。
    “怎么?”纪清歌扫她一眼:“佛门净地,难道还是戒备森严不准走动的?”
    白鹭一噎,不等她再开口,纪清歌已是叫上珠儿掀帘而去,白鹭愣了一瞬,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纪文萱独自留在禅房内,有心想要也出门透透气,却终究还是不敢,犹豫了一番之后委委屈屈的坐回了原处。
    这普济寺纪清歌两辈子加起来这也不过是第二回来,她是寄名的道家子弟,并不需给佛祖上香,出了禅房之后随手招过一个小沙弥,问他有何值得观赏的去处,耳中听了几处便就挥退了他,正想举步到庙前那处临水观音的所在再看一番那湖光山色的时候,白鹭已是带着笑拦在面前。
    “大姑娘,二姑娘和玩伴正在那边消遣,大姑娘不妨先逛逛别处可好?”
    纪清歌心中一哂,当即停步转身,向着寺后绿林而去。
    见她不做分辨的自顾走了,白鹭这才松了口气……这大姑娘不是好招惹的,只是今日出门之前夫人就已经命她随时提防,务必要将她和二姑娘隔开才是,而今虽然未能将她留在禅房内,但只要不碰面,也算是她能有了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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