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这个时节,正有几分倒春寒,然而百姓们热情高涨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天气影响。
    这一次的边关大捷,是旷古绝今的大胜仗!
    一举歼灭了那残忍嗜杀的鬼方部族。
    这样天大的喜事,让京城百姓们自发的妆点城垣,自半个月前起,就已经是清理街道,搭架彩棚,沿街商铺家家张灯结彩,就算家中拮据的普通百姓都会在门上挂几朵边角碎料扎出的绒花。
    朱雀街是帝京南门直通禁宫的笔直长街,凯旋队伍会自南门入城,直抵禁宫,接风和献俘仪式结束之后,会绕禁宫一周,再沿朱雀街出城。
    所以这一日,全帝京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朱雀街的两侧。
    除了长街两旁搭的彩棚,还有宅邸店铺,俱是妆点一新,茶楼酒楼等铺子更是提前半个多月就早就抢订一空,就连做其他买卖的店铺,这一日都停了生意,改在门口摆卖有真有假的各色花朵。
    当那步伐整齐一致的三千黑骑刚刚从远方出现,甚至还没有迈入城门,百姓们的欢呼就已经响彻了长街。
    然而等那凛然肃杀的队伍前锋终于穿过城门之后,欢呼喝彩声却竟渐渐止歇了。
    在那静默前行的队伍最前端,是一辆通体漆黑的双驾马车,车上稳稳放置的,是一口同样漆黑而显得无比沉重的棺椁。
    一面染满了硝烟的卫字军旗平整轻柔的覆盖在棺椁之上。
    紧随棺车其后的,就是一身盔甲的卫远山,虽然是凯旋盛事,但卫远山在肃穆的黑衣玄甲外面披着的,却是雪白的一件孝服。
    身后三千黑骑,无一不是头扎白巾,就连马儿的鞍韂上都用白色麻布扎了马衣。
    卫远山的三个嫡子,各自依照军中职位,领在黑骑之前,每个人也同样是盔甲之外孝衣加身。
    这一队蜿蜒长蛇般的凯旋队伍,入目只有黑白二色,入耳除了宛如闷雷般的马蹄声,更是没有任何一名将士面露欣喜。
    ——西北边关这些年,折进去的将士太多了。
    如今虽然凯旋,但那彩缎和绸花,又岂能埋得住那再也不得归家的骸骨?那欢呼和喝彩,又岂能盖得过西北军儿郎在死前的呐喊?
    肃穆沉默的队伍缓缓行进,所到之处,宛若一只大手,将那些嘈杂的呼声逐渐压于无声。
    这是极有震撼力的一幕——
    长街两侧,张灯结彩花红柳绿,就连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各自是换了新衣。
    而在夹那红尘景象当中的,却是一条只有黑白两色的长龙。
    没有艳色,没有欢笑,没有志得意满,只有每个人脸上的肃穆,和那点缀在黑衣黑甲之间刺目的雪白。
    这一日,帝京的百姓们纷纷不约而同的住了声,目送那一队迈着沉重却又无比坚定步伐的队伍走过自己身前。
    纪清歌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沉重的肃杀之气。
    她依旧是和段铭承同乘一车,而今日是卫家的凯旋仪式,段铭承并不想去抢风头,所以他的这一辆车驾只是低调的随行在队伍最末的尾端,安静无声,无人知道这一辆外观看着不怎么起眼的马车里,坐的竟然就是当朝靖王。
    纪清歌从窗帘缝隙中往了一刻便收回了目光,两人静默一刻,所乘马车便就悄无声息的折转了方向。
    “段大哥,你不回宫吗?”
    “我先送你去卫家。”
    “今日我皇兄要给卫家男丁接风,还要接受献俘,忙着呢。”段铭承一笑:“我等等再去面圣。”
    卫家这一次举家搬迁,建帝段铭启是着意拨了一处新修的宅邸给卫家居住以示圣恩,来到那漆得崭新的大门前,自然早就已经有人候着通传,纪清歌刚刚下车还没来及端详这座宅邸,侧门就已经大开。
    原本以为只是下仆迎接,结果却直奔出了两个女子,甚至顾不得段铭承在一旁,直接扑到纪清歌身前,“表妹!”
    纪清歌怔了怔,细看了一遍这两人,心中有了猜测,刚想福身下拜却被其中一个女子紧紧握着手不放,也只得颔首为礼。
    “表嫂。”“舅母。”
    “好孩子,好……好……回来就好。”
    其中一个面貌年轻的爽利女子紧紧拉着纪清歌的手不放,另一个端庄素雅的中年女子扶着她的双肩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圈中就有了水光。
    “和……和晴妹妹……一模一样……”
    听着这两个卫家婆媳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她路上可辛不辛苦,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累到诸如此类的嘘寒问暖,纪清歌心中暖意微生,一一微笑着作答。
    段铭承在一旁见了,心里也是放了心。
    卫家,到底是爱惜她的。
    如此,他将她暂托给卫家,应该也没什么不放心。
    卫远山的妻室姓杨,闺名凝芳,边关毕竟清苦,她随着卫远山驻扎边关,数年的风霜之下,如今虽然还没到四十岁,面貌却已然不算细腻,但欠缺保养的面容上却满是让人安心的暖意。
    卫远山驻守边关战事不休,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纳小的心思和念头,院子里别说是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无,所以杨凝芳虽然日子紧张清苦,在这件事上却很是舒心畅意,她又并不以随着夫君在边关为苦,所以举手投足间露出的也尽是安心大气。
    她嫁入卫家的时候,正是卫家在边关勉强支撑得最为困难的时候,杨凝芳在那个时候肯嫁进卫家,仅凭这一点就获得了卫家人的尊重。那时,卫晚晴也还没有出阁,她进门之后,和小姑相处十分和睦,卫晚晴又肯提点她这个刚进门的新妇一些卫家人的做派,所以彼时她们姑嫂二人的感情着实不错。
    卫远山三个嫡子之中,只有老大卫肃衡成了亲,妻子闺名秦丹珠,是边城一支大族家的女儿,自小在边城长大,性情爽利明快,一照面先觉得这个小表妹看起来纤纤弱弱的,不由怜惜之心大起,索性就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了。
    “看我,光是让清歌站在外边吹风。”杨凝芳掩饰的擦了擦眼角,这才重新换上笑意:“你外祖母今日一早起来就在等你,此刻怕是眼都望穿了,随舅母进去,给你接风洗尘。”
    纪清歌被她舅母和表嫂一左一右簇拥在中间向门里让,略带踌躇的转头望了眼段铭承。
    直到此时,这两个满心满眼都只看见了一个纪清歌的卫家媳妇,也才终于注意到从头到尾戳在一边没有做声的段铭承。
    面面相觑了一瞬,还是杨凝芳出语道:“没留意靖王殿下驾临,还请一同……”
    “不必。”段铭承心中好笑,他一个大活人戳在这半天了,能刚看到也是不容易……不过这样的热忱和心无旁骛,只说明卫家人确实上下一心的盼着纪清歌归家,所以段铭承并没有丝毫不悦,只缓声道:“今日你们阖家团圆,本王不便叨扰,只和清歌说几句话便是。”
    靖王开了口,秦丹珠再是舍不得,也只能松开了纪清歌的手,然后婆媳两人就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十分自然的将她们外甥女/表妹的手给牵了过去。
    “归家之后安心居住便是,见了人也要留意不可太过伤怀,知道么?”
    见纪清歌乖乖的点头应下,段铭承又摸出了一枚赤玉的小印塞到她手中,并不许她推脱,只将印信放入她掌心,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双手握在外面,给她合拢了五指,然后把她整个小拳头包进自己掌心,“这个你收着,有需要何物,或不论遇到何事,皆可令人往靖王府通传,必会有人为你奔走支应。”
    那枚赤玉的印信,纪清歌眼熟的很,正是那一日在栖燕礁的时候段铭承曾劝她独自返程时塞给她的那枚,纪清歌有些惊讶的握在掌心,触手却是暖玉的温润。
    这样的东西,想也知道无比贵重,就不说玉本身如何,光凭这是靖王殿下的私印,就足够说一句举世无双了。
    “段大哥,这个我不……”这种东西她怎么能拿?
    段铭承并不理会她的拒绝,牢牢握着她的拳头并不许她再归还那枚小印:“好好收着便是,等下我令人来给你送些东西。”
    他两人温言细语的话别,秦丹珠却是没好气的左一眼右一眼把这个靖王给剜来剜去!
    ——这是怕她们卫家欺负这个小表妹么?怎的归家认个亲还能这样千叮万嘱的?还有什么叫遇到事可以寻他求助?好歹她们卫家还有男丁呢!送东西就更气人了,她们卫家的表妹她们自己养,保准给养得白白胖胖的!
    到底还知道那是尊贵无比的靖王殿下,秦丹珠这个边关女儿再是不羁也知道不能让她的女兵们出来揍人,也只好自己生闷气。
    而杨凝芳却没有那么莽撞,目光若有所思的在喁喁话别的两人身上转个不停,直到段铭承的一肚子话终于叮嘱完毕。
    那枚推脱不掉的赤玉小印被纪清歌小心仔细的收入了腰间的荷包,等随着卫家婆媳两人终于入了内宅,才刚进二门,远远的竟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正拄着拐杖,扶着左右仆妇的手,颤颤的迎面而来。
    老太君的出现让卫家婆媳二人都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迎住,又怪罪左右,还是一个仆妇说道:“老夫人实在是等得心急的了不得,我们劝也劝了,通不管用,直说要亲自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绊住了脚,怎的还不来。”
    她的这一句还没有说完,那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双眼直勾勾盯着纪清歌,半晌才梗着嗓子叫出一声:“我……我的晴儿——”
    卫家崭新的宅邸之中一片欢喜忙乱,而同一时刻,禁宫之中,满朝文武矗立一堂,每个人都神情微妙的盯着那个匍匐在御座前俊秀得不似凡人的年轻人。
    九龙金座上的建帝段铭启双眉皱得死紧:“你——再报一遍你的姓名!”
    “回圣上,罪民姓裴。”拓跋元鸿咬字极清晰,态度恭顺的一字一顿道:“裴氏,元鸿。”
    “恳请圣上,准许罪民留用此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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